八八災後,失根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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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水庫上游暨越域引水草蘭洞口勘查記錄
文☉王敏玲(地球公民協會副執行長)
協會執行長根政站在被土石、漂流木佔據、堆高的曾文溪河床上,一旁是只剩一截的電線桿(王敏玲攝)
九月二日清早,與協會執行長根政搭火車到台南,和台南社大煥彰老師、Amy姐一同在瑞光及他的四輪傳動車引領下,朝此次莫拉克災變後引起極大爭議的越域引水工程現場前進。此行主要為勘查八八水災後的國土現狀,留下觀察紀錄,同時,一行五人也渴盼在媒體提供的畫面之外,親臨現場,領略大自然的力量,從山河水土的樣貌中找尋啟示。
沿著鹽水溪畔經過市區,四個輪子迅捷地駛進北一高,行經3號省道、8號快速道路後,我們進入20號縣道。『倒松』、『劉陳』這些地名一一出現,濃濃的地方味開始渲染,瑞光的方向盤一轉,四輪再回到3號省道,行駛在玉井與楠西之間,座車陸續帶我們經過玉井橋、竹圍橋等,路面與橋面都還完好,只見夾帶著灰色泥砂的曾文溪水靜靜地在橋下流淌,河岸偶見施有水泥階梯的生態工法與一旁大片的芒果樹。
進入楠西鄉371路段後,我正要陶醉在那映入眼前的『鹿陶洋』地名之美,隨即一陣顛簸,四輪轉進狹窄的『水庫路』,也把我的思緒拉回現實。瑞光熟練地操控著手排車,時而爬坡、時而下坡,接著是一大段連續彎路,車窗外,時而見到一片河床緩衝地,上頭有還未完工的河岸工程。
約莫在362路段前後,壯觀的惡地形泥岩山赫然聳立在右側,那沒有植被的冷峻山貌教人倒抽一口氣,此刻車內響起剛下片不久的《搶救地球》電影配樂,這一段盧貝松訴說著對大地面貌的驚與顫,氣氛詭譎懸疑,與窗外景象加乘,心跳加速。又是顛簸,我抓緊把手,撐過一段連續彎路,此時,瑞光要大伙兒往左方看,曾文大壩已進入眼簾。
此去,不斷可見到大小落石在路旁「歇息」,瑞光的車速稍緩,山坡上的次生林有不少蔴竹、山黃蔴,我們下車拍照,根政說放眼所見沒有一棵樹超過30歲。四輪再來到民族橋,熄火停車,這橋下完全不見水的芳蹤,河床上滿滿地堆疊著一顆顆硬沈沈的大石頭,石塊堆高處離橋面已不遠,再多,這橋身定是受不住的──我心想,是多少失根漂流的土壤、多少流離失所的土石和多大的力量,構築出這番驚人的景象!
座車繼續往前行駛,已經開了一個半小時的瑞光沒有絲毫疲累,他小心地穿過一座小橋(已略見毀損),再越過一座民生橋,接著,在前方寬闊處停車。此地擺設了幾張有靠背的木質座椅、一處簡陋的瞭望台和一大片水泥空地,不難想像假日時一連停上好幾台觀光遊覽車的熱鬧景象,但今天,空盪如也。根政、煥彰老師對著環抱水庫山頭的幾處崩塌猛按快門,Amy姐也繞到另一邊拍照,瑞光拿起望遠鏡找尋水庫的水位數字,我則憶起兒時曾隨著姑丈到此一遊的往事。
上車時,根政看到一旁路標寫著「嘉義農場」,質疑怎會核准在此地開發農場,瑞光表示這農場平常多是觀光性質,假日遊客不少。我們接著往和平村行駛,先過大同一號橋,橋下多土石,大同二號橋,一旁土石崩塌情形嚴重,過了大同三號橋後,看見諾大的「白馬亭」三個字,但眼前既無白馬亦無亭,只有一處有高低水位落差且有水不停流過的工地和幾位正在休息的工人,一旁則有檳榔樹。馬路對面是自來水公司竹崎營運所的大埔淨水廠,我們推測是淨水場的引水口受到災損,正在施工修復中。
大伙兒上車,四輪再啟動,從這裡往上游行駛後,兩旁的檳榔樹、漂流木和堆積在小路兩旁的土石則愈來愈頻繁出現,有一處更可見到面積驚人的漂流木無言地躺在山谷裡。拍完照,我們靜靜地上車,再行經和平二號橋、和平三號橋後,四輪來到造型優美的「大埔拱橋」,瑞光熄了火讓大家歇息片刻。我下了車,站在橋上望去,曾文水庫上游幽靜的溪水與細細的泥沙在層巒疊嶂的山色和河岸兩側翠綠的山壁相映下,美不勝收,連四處找角度拍照的煥彰老師都停下腳步,忍不住撇開觀景窗,發出由衷讚嘆!
這大概是此行造訪的最華麗的一座橋了,橋頭橋尾貼有磁磚,中間有「大埔橋」幾個大字,橋面約有六米寬,此時此刻,拱橋景致真是風光明媚。然而,儘管眼前平靜無波,但橋面上殘留的泥沙水痕、小卡車經過時囂張到不行的揚塵,還是為莫拉克侵襲時的景象留下了註解。
已是近午時分,日頭赤炎炎,大夥躲到拱橋旁的五角涼亭讓自己降溫一下,抬起頭,我們注意到涼亭上方有一片「澐密戰道工程紀念碑」,紀錄著民國58年至62年間,因修築連接澐水到密枝的戰道造成30多人傷亡的歷史,根政感慨前人的犧牲奉獻,卻只留下一個這麼一片不起眼的碑文。
告別拱橋與涼亭,再往上游去,路更不好走了。有些路段的路基已被局部淘空,我們小心翼翼地選了一處下車察看,河床有明顯的淤積和抬升,眼前可見一處小瀑布及看來剛修築好的便道。沿途,有不少直徑約10公分上下的蔴竹叢,這是當地主要的經濟作物之一。這一路上,滿載著筍乾或剛採收的蔴竹筍小貨車斷續地往我們的反方向行駛而過。再往上走,路邊有人生著火,一旁四、五位鄒族原住民剛整理好一車蔴竹筍,準備開往鎮上販賣。我們上前與他們聊起此次風災的損壞,一位女性原住民朋友說,本來大概可以採收80萬元的竹筍,颱風這麼一掃,現在大概只剩下15到20萬了。忙完農事的原住民拿起餐盒吃飯,其中一位拿起一大塊肉,準備烤肉加菜。揮別這幾位朋友,我們也要為自己的五臟廟張羅了。
風姿綽約的大埔拱橋和一旁的涼亭(王敏玲攝)
曾文水庫上游幽靜的景色,令人駐足(李根政攝)
原住民朋友準備將剛採收的蔴竹筍以小貨車載到鎮上賣(李根政攝)
午後,天色漸沈,瑞光往坪林的小路駛去,一路經過的小橋兩邊護欄上滿是泥渣、泥痕,還有許多枯枝枯葉卡在其中。行經茄冬二號橋後,有一處未完工的攔砂壩,整個被大石沖毀,那厚實的水泥塊,在此情此景中,顯得如此脆弱可笑。此刻,忘了是誰先驚呼:「有老鷹!」,大夥往空中探去,陰陰的天色中,一隻老鷹就在我們的上方不遠處盤旋。
上車行駛不久,前方又是一處坍塌,小路上低窪處有積水約10 公分深,10 幾米長,我們沿著一旁較高的泥地慢慢走,就在山壁下,一片崩塌下來的巨石倚在小路旁,駐足目測,其中兩塊巨石赫然有2.5至3公尺立方那麼大。Amy姐爬上邊坡到巨石邊去探查究竟,順便讓大夥當比例尺,「難怪土石流時會有很大的聲音!」煥彰老師驚嘆。
過了坪林隧道後,路況更糟了,一旁不是被風災狂掃過的凌亂蔴竹,就是大大小小的擋住去路的巨石,瑞光查了一下,這兒的海拔大約580。過了燕子崕,路基掏空更加嚴重,路面時寬時窄,時彎時陡,考驗著駕駛的應變。多處河床上大石密佈,以約莫1公尺立方上下的最多。又來到一處災後現場,停車一看,對面山上的小溪溝由上而下沖刷為漏斗型的河床,最寬處約達50公尺,河床上遍佈石塊與零散的漂流木,景象可謂殘破荒涼!眼尖的根政發現其中有一根長長的藤本植物,大約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那麼粗,而溪溝的左右兩側則是一片農墾地與竹林──唉!是怎樣的土地開發與利用,得致如此山河破碎。
往大埔鄉茄冬村7鄰前進,路邊倒著一棵巨大的枯木,根都還在上面,根政上前伏抱著她的身軀留下合影,之後,往一旁的奉龍宮走去,停在宮廟前,閉眼合十。是在為這些枯木生靈祝禱嗎?我沒問。
再往前,有檳榔園及一小片鳳梨田(上頭還卡著許多被泥水枯枝淹過的殘渣),以及寬闊驚人的樹木墳場──漂流木遍地橫躺,最粗的樹幹直徑約有70至80公分,此景當前,殊為震撼,每個人身上的相機都卡擦、卡擦響個不停,仿若刻劃著大夥內心的悸動。
我往另一邊較高處望去,看到一、兩戶平房住家,水泥庭院前方有三個孩子坐著閒聊、看著陌生的我們。我問:「小朋友,你們是兄弟嗎?」最大的點頭說是,Amy姐接著問:「你們的爸爸、媽媽呢?」五年級的哥哥說在工地。水災那天你們在哪裡?也在那裡。水淹來的時候你們怕不怕?三年級的老二笑笑沒說話,還在念幼稚園的小弟搖搖頭,停了幾秒鐘,大哥哥才看著小弟說:「他都碼說不會!」。我再問,那你呢?你會不會怕?「我會啊。」大哥哥輕輕說。這三個孩子的父母親,平時就在曾文越域引水的工地工作,孩子們說,爸爸負責清運開挖工程的炸藥炸過之後的廢土,媽媽煮飯給工人吃,他們三個常常兩地跑。
也就是說,我們所在的位置離越域引水的工地不遠了,但往前一看,路況不太妙。有些地方泥濘相當深,前方通不通?不知道。瑞光要大家坐穩了,加足馬力往前挺進。再停車,下來察看,阿里山山脈像一幅山水畫般佇立在前,可惜的是,山坡上有兩大片崩塌,像兩塊缺了皮膚的傷口,越域引水工程西引水口在眼前畫面的右下方,山下大面積土石夾雜、堆積成厚厚的河床,光禿禿一片,只有一小叢倖存的檳榔園在其中,非常突兀。
曾文越域引水草蘭隧道洞口附近倖存的檳榔園(李根政攝)
跟隨著工地的父母親,在莫拉克手中逃過一劫的三個孩子(李根政攝)
通往茶山的河床便道(李根政攝)
四輪走到施工的工地現場前,路已斷,兩架大怪手正在搶修,瑞光下車與司機們溝通,疲累的我們閉目片刻。過了一會兒,煥彰老師不等了,索性下車捲起褲管、越過淺淺的水流,攀上這片傷痕累累的河灘地。
這時,天空飄起毛毛雨。怪手終於鋪上鋼板搶通了便道,四輪發揮用武之地,繼續帶我們向前來到工務所。下車時,雨更大了些,我們走在被大小土石和無數漂流木堆積、佔領的河灘地上面,眼前畫面張力十足,彷彿災難電影的場景般。電線桿都變矮了,有一根只突出「路面」約一公尺,另一旁還有一棵只剩下頭的椰子樹──從四面八方漂流至此的大小土石、樹木,壯觀驚人,舉目所見,遍地都是樹的屍首。根政低頭嘆息說,除了該為人寫悼文,也該有人為這樹木和山裡的各種亡靈寫祭文吧[1]!
箭頭處為曾文越域引水西隧道草蘭洞口週邊及上方的阿里山山脈崩坍嚴重。圓圈處為工務所(李根政攝)
曾文越域引水西隧道草蘭洞口(李根政攝)
我們往工務所走過去,那三個孩子竟然也徒步走到這裡了,原來是他們久候爸媽不耐,乾脆自己找了過來。根政、煥彰、瑞光與工人訪談起來,工人說,八八那天雨就下很大了,當天還有通訊,但是四周的路都斷了。在越域引水西隧道民族洞口的工務所共有30幾輛施工機具、車輛被大水沖走,當時有10個工人從隧道逃到草蘭洞口,加上原本在草蘭洞口施工所的16人(包括那三個孩子)共26個人,設法找到安全的地點躲避風雨,很幸運的逃過一劫。語畢,孩子的媽低頭責問三個小朋友,怎麼不在家裡等,接著又抬頭看著我們說:「唉!人平安,就好了」。
雨漸漸歇了,放下褲管,踩著這片失根漂流的土地,我們結束今天的勘查行程,盧貝松的搶救地球電影配樂再度響起,瑞光說,那……,那是我們的「家」[2]啊!
這是莫拉克離開後台灣土地的真實畫面,是我們的家(李根政攝)
註:
[2]電影《搶救地球》片名原文為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