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凌遲的老樹 寫在連署活動之後

2008 年 09 月 1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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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黃裕峰(地球公民協會會員、義工)

 

一台台砂石車在老樹下來回穿梭,挖土機的大怪手令人及老樹心驚(黃裕峰攝2008.9.1)

然而,一旦我們懂得諦聽樹的語言,那麼從我們短視、倉促而躁進的思想當中,也能馬上得到無比的快樂。人類果能以樹為師,聽它的訓誨,那麼不必時時以變成樹木為念─除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之外,他將不再覬覦成為別人。這正是一個人的原鄉,是他的福分。

--赫曼‧赫塞《園圃之樂》

你還好嗎?我親愛的老雨豆樹。

這是你受傷之後,第一次面對的颱風,而且還是個強烈颱風。那條暫時繞過你腳邊的新闢道路已經截斷了你二分之一的樹根,讓人十分擔心,強風壓境下,你還能挺住如昔嗎?即使濕潤的雨氣會讓你的茂密羽葉全部閉合,但你二十幾公尺寬的傘形樹冠,卻無法像一把真正的傘那樣收攏。颱風會不會趁機將你連根拔起,提早結束你的生命呢?

強颱辛樂克來襲前夕,住處沒有電視,只好打開收音機瞭解動態。

因為強颱的逼近速度異常緩慢,想像力豐富的電台主持人要大家耐心靜待強颱的登陸,並接受狂風暴雨的『凌遲』。

聽到『凌遲』這個名詞時,我心頭一愣,想起你的處境。

現在,你有一半的斷根已經裸露懸掛在空氣中一個多月,抓不到地,汲不到水。未來,如果我們的搶救連署行動沒有辦法擋下縣府的移植計畫,等到移植包商確定得標後,很快地,他們就會按照標準移植程序,對你展開一連串的移植前處理。

彷彿要勒令違法業者停業或逼迫違建住戶遷離的斷水斷電手段,移植包商將對你進行兩次斷根手續,以便將你遷移至他處。我想像著,你那二十幾公尺寬的樹冠將變成只有四公尺,二十幾公尺的樹高剩下不到一半;你與大地的僅有連結也將徹底斷裂。

『大樹在移植前常會將樹冠進行極強度的修剪,目的是藉由減少枝葉的水分蒸散量,以因應斷根所造成的水分吸收不足,然而,過度的樹冠修剪,同時也降低了樹葉進行光合作用製造養分供應植物生長的能力,因此,禿頂式的修枝移植方式是不恰當的,應該避免。』[1]

『喬木應配合樹型,並於斷根前作適當之整枝修剪,原則上樹冠寬度4m、主枝長度10m以上。』[2]

『斷根次數應依植物種類作彈性調整,本案雨豆樹斷根作業原則上分二次進行,每次間隔45天,最後一次斷根後至少約需45天後方可移植。』

少了葉片光合作用獲得能量,少了根系吸收生命之水,你將名符其實過著斷水斷電的生活,為期三個月。而更不幸的是,這段時間正好是移植專家認為最不適宜進行移植的乾冷冬季。

這三個月裡,身體裡的代謝速率會一天天減緩,你將如北極熊一類的極地生物進入冬眠狀態。即使無助,我們還是會陪你進入時間等候區,天天祈禱。

而如果移植技術得當(老天保佑),你將在明年初春,以「老樹盆栽」的姿態在鳳山火車站前緩緩醒來,細心的旅人都將看見你斷臂上萌出的嫩綠葉芽,而我們也將暫時卸下心頭的掛念,讓春風揚起欣慰的嘴角,如果僥倖移植成功的話。

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年邁的身軀已禁不起這番折騰,就像接受骨髓移植的血癌病人,醫生必須先用毒性超強的化學藥劑,把病人體內的癌細胞連同健康細胞一併徹底消滅後,再植入新骨髓以獲新生。這過程也是病人最虛弱、最無抵抗力的關鍵過程,這和你被斷水斷電之後的情況類似,日漸虛弱的體質,可能讓你輕易染病或衰敗,一路走向死亡的深淵。

但不同的是,至少這些血癌病人都經過審慎評估與預先治療,才進行高風險的移植手術。而你卻沒有,沒有專家先為你健康檢查,只因為縣府光在紙上規劃道路,未經實地勘查的作業疏忽,就輕率決定將你移植。更無奈的是,在我們透過媒體陳情後,縣府既不願承認疏失,更不願為了將你原地保留,暫緩工程等候道路計畫的變更。

於是在強颱來襲前夕,在只有電腦螢幕亮著的漆黑房間裡,我突然想問的是,在未來的漫漫寒冬裡,斷根去葉(斷水斷電),對你是否一如『凌遲』呢?

但我沒有經歷過所謂的凌遲,只能在黑夜裡想像。

在8/31搶救老樹的連署活動後,隔天下了班我便前去探望你,卻遠遠就聽見了挖土機的轟隆巨響,前方煙塵瀰漫,心頭立刻刺上一把不祥的刀子。以為是我們前一天的連署活動太過熱烈,反而逼得縣府決定提早動手滅口,避免夜長夢多。兩台挖土機正陸續挖鑿著兩側山壁,一台台砂石車在你腳邊輪流載走萬物賴以維生的大地土壤,路口因此被拓得更寬。

不能靠近你身邊,我只好冒險登上圍牆邊的土坡遠望著你。前一天祈福儀式中為你掛上的抗議白布條,依然在風塵中飄揚著,但似乎平撫不了你被四周喧囂機械聲所擾動的驚慌心情。雖然,他們並非衝著你來,但那就像是有人拿了一把開山刀在你耳邊揮舞亂砍著,要故作鎮定都很難。於是,我和隨後趕到的友人也焦慮地陪著你,直到砂石車和挖土機都離去,天色已暗。

又過了兩天,我突然想看看你睡覺的樣子,於是騎著單車摸黑前來。

拿著小型手電筒,潛入黑暗之中,在燈束聚焦的侷限視野下,反而意外看見了許多白天忽略的事物。例如:殘破邊坡上,如雨後春筍靜悄悄展臂迎空的雨豆樹苗;在路中央的亂石中,竟發現一條應該才剛蛻去不久的完整不知名蛇皮;還有,當我來到你腳邊檢視祈福當天象徵性在你裸露斷根繫上的白紗繃帶,卻發現有兩處沒有被包紮的樹根,竟流著琥珀色的黏稠汁液時,我的淚也跟著失控,像潰堤河水氾濫著。你也在治療自己的傷口嗎?

你想告訴我什麼呢?是痛嗎?

就算生物科學家至今還在爭論著,你們是不是會思考的生命?究竟有沒有痛覺?我卻早就認定了,你們有屬於自己超越人類理解能力的思考模式,在被人傷害的時候也會有感知,只是不一定是所謂的痛,也可能是寬恕。

老樹可以寬恕人,人,可以放過老樹嗎?

 


[1]節自『特生中心研究資料庫,大樹移植』。

[2]節自『高雄縣政府下水道工程科,仁武雨豆樹移植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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