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在哪裡

文/吳音寧

島嶼仰起頭來，拼命起飛，不知道好景不長......

歷史之河看著河裡的島嶼，飛過一九六四年，東南亞規模最大的砍樹工廠，大雪山製材廠，因低價外銷原木，中飽私囊，爆發了「黑森林弊案」。彼時，花費新台幣二億元，向美國購買大型機具，營運九個月後，就因不適用而廢棄││有權力的人，九個月花費掉兩億，同年，島嶼所有農民種植四個月才長出的稻谷，公定價是每公斤二元九角八分。

二億與二元九角八分。

歷史之河流動著金錢不等速的前進。一九六五年，美軍轟炸越南，美國終止對台美援，改與蔣介石簽訂「經濟社會發展基金協定」，表示五年內，每年借給國民黨政府新台幣二十億。

資本積累中，大大小小的中毒事件也開始起步。一九六五年，東南化學工廠溢出二氧化碳，造成樹德女子中學數百名師生中毒昏倒，當然，農藥中毒的比例，也隨著經濟起飛在昂揚。據環境衛生實驗所表示，台北市每月落塵「已」達六十公噸，空氣污染非常嚴重（不用懷疑，日後會更嚴重）。而國民黨政府的預算書中，已開始編列「整治河川」之類的名目（歷史之河也會證明，河川越「整」越有問題）。

稻谷的產量仍在破世界紀錄，在化肥及農藥的「呵護」下成長，但農民的生產成本也跟著成長，外銷的市場則跟著萎縮。農村成為廉價的谷倉，供應全台糧食，同時農村的勞動力，隨著經濟「起飛」，正在逐步用「兼業」的方式，流入製造業的勞動市場。

一九六六年，紡織品取代農作物，成為島嶼最大宗的出口物品。紡織廠的女工們，大多來自工廠鄰近的農家，背景音樂哼唱起：
 

歌聲唱出農家女孩成為女工的時代處境。然後很快，亞洲第一個加工出口區，高雄加工出口區，在美國專家選定的位置上，成立了！旗津渡輪日日夜夜運載農村的少年郎及少女們，入廠、出廠，超時工作，並且在途中發生船難。隨後，楠梓加工出口區及台中潭子加工出口區，也跟著成立。「報上依舊說經濟起飛／笑的是權貴／哭的是我們／啊，只因我太太是個女工／......

我嫉妒那些無生命的機器
從早，我太太已陪它十二小時
--引自廖永來〈我的太太是個女工〉

踩著向農村征集來的廉價勞動力，吃著農村種出的廉價糧食，經濟正在起飛，飛出島嶼在國際分工體系中的加工地位。

日後，被壓榨過的人們是否還記得？是否能夠反省，別再用同樣的步伐，踩著別人的頭起飛？抑或循著同樣的步伐，踩過那些弱者的頭頂，繼續往上眺望。

一九六七年，戒嚴中，行政院全面開放美國的小麥自由進口。日後，參與聲援楊儒門行動、擔任中研院副研究員的丘延亮（阿肥），彼時仍在台灣大學就讀，因為和作家陳映真、林華洲、吳耀忠等人籌組「民主台灣聯盟」，被捕入獄，獄中翻譯《貧窮文化：墨西哥五個家庭一日生活的實錄》。而塑膠業很快取代紡織業，成為島嶼最主要的出口工業。「獎勵投資條例」繼續呼喚著：來吧！有錢的大老闆們，請來島嶼開設國際觀光飯店，可免征所得稅五年。然後一九六八年，可口可樂來了！香蕉輸日暫時中斷（自由的市場啊）！

相連的土地、氣候、作物吸收化學肥料的根。空氣中有越戰的氣息，有煙囪冒出的嗆鼻之味，有農藥殘留著，隨水蒸氣進入雲層中又降落至地面。在遙遠的尼加拉瓜，到了一九六八年，縱使創下「單一農作物使用殺蟲劑數量的世界紀錄」炓，棉花田的產量也無法再增加了，反而下降。

警訊正在腳邊，但島嶼仰起頭來，拼命起飛，不知道好景不長，絕對不會是特例。

一個接一個，採行綠色革命增產計畫的國家，都與尼加拉瓜有著類似的「發展」；像是吃慣特效藥（化學肥料）後，藥劑分量得一次比一次加重，還不一定有效；像是毒品（農藥）上癮後，「藥力若退去，哎呦，實在比死卡艱苦！」（引自洪醒夫〈吾土〉）

要求大地母親拼命生、拼命生，生沒幾年，母親就會很累、很疲憊，餵再多肥料，噴再多農藥都沒有用。增產的弧線，很快來到下滑的起點。歷史終將證明，只是沒想到，證明在島嶼來得這麼快......。

（本文由編輯室摘錄自《江湖在哪裡？--台灣農業觀察》一書，2007年8月，印刻出版。經作者及出版社同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