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祖先也沒有給台電養—側寫鳳林再睇返電廠人士：張國仁

花蓮縣鳳林鎮和萬榮鄉居民過去幾個月來都很團結，鳳林做農的客家人，加上萬榮鄉山邊的原住民，同為了下游四千公頃的稻田灌溉水、上游土石流的危險，激烈抗爭反萬里水力電廠的開發。但是，今天在萬榮的台電說明會卻令人沮喪，因為部落開始分裂了。

一位太魯閣族人在會議上，突然丟出一份四百多名萬榮居民支持電廠的連署書說，台電已答應給工作機會，蓋電廠會讓地方繁榮。部落裡反對方的人都不知道這回事，現場一片錯愕及嘩然，這位居民先發制人獲得台電官員及贊成方的掌聲，來抗議的居民們感到憤怒且啞口無言。對方突如其來的舉動，使來自鳳林的張國仁先生上台時更顯激動，他破口大罵台電欺騙，「工作機會能有幾個人？溫泉源頭都挖掉了還談什麼觀光？」台下爆出熱烈迴響。雖然主持人把他趕下台，但幸好，他總算平衡了現場正反方的氣勢。（2010年12月4日，反萬里電廠工作日誌）

反電廠的靈魂人物

約莫四十來歲的張國仁大哥，講話幽默、妙語如珠，不過只要談到台電就立刻罵個不停，顯出他的火爆脾氣與硬頸性格。為了對抗台電，他四處找人幫忙出錢出力，發起社區反電廠自救聯盟後，仍得自己寫聲明稿、聯繫居民動員、買毛筆、寫白布條、掛白布條、上台發言抗議等。自己沒什麼錢，還常得自掏腰包補貼抗議經費，就這樣苦苦撐起反電廠的運動。台電時常突然要召開會議，他總得把自己的工作室先擺一邊，和夥伴硬著頭皮忙到半夜準備應戰。儘管總是累到筋疲力盡，過程中也常氣餒，一路跌跌撞撞，但他絕不放棄，為了農田灌溉水誓死與電廠拼到底。

十幾年前，國仁大哥決定離開台北回到鳳林的家陪伴父母，經營起Morisaka山林渡檜木工作室。『Morisaka』（日語：摩里沙卡）就是花蓮赫赫有名的林田山，曾為台灣第四大林場，並有〈台灣檜木之鄉〉的稱呼。國仁大哥的父親過去在林田山工作，林田山側依傍著的就是碧綠冰涼的萬里溪，清澈溪水灌溉著一望無際的美麗稻田。國仁大哥不只對木頭十分瞭解，由於家(長橋里)就在林田山下，童年與森林、巨木、溪水、稻田一塊兒成長，他對美好的環境有著很深刻的印記。

從繁華的台北回到家鄉後，萬榮、鳳林地區一切已經變了很多。有感於美麗童年的逐漸消逝，古道熱腸、愛鄉愛土的張國仁，除了木雕藝術工作外，這些年來還關心過環保科技園區、台糖土地BOT財團問題、小耳朵事件（地方政府為了消耗預算，而替早已接第四台的住戶免費安裝小耳朵）等在地議題，不過花上他生命中最多時間的，還是水力發電廠。

揮之不去的十年電廠噩夢

十年前，西寶水力電廠開發案以「勢在必行」的姿態宣布興建，鬧得萬榮鄉、光復鄉地方上沸沸揚揚。由於一條溪的水量不足以發電，工程師規劃了越域引水的浩大工程，預計將馬鞍溪、萬里溪兩條溪水一起引至電廠發電，並且通過了環評。這項打穿山脈、在地質破碎地區引水發電的危險工程，引起張國仁等民眾激烈反對，經過漫長的抗爭，本已動工的西寶電廠才終於被取消預算、不得不停工。

張國仁反對西寶電廠開發案，想保護的，就是這片山水。 李根政攝。

但是，西寶電廠停工後，台電並沒有罷手，而在2009年重新提出修正計畫「萬里水力發電廠」重送環評。萬里電廠開發經費和西寶電廠同為一百多億，但為降低爭議而將兩條溪改為一條溪，僅引萬里溪水發電。馬鞍溪周遭危機解除，但萬里溪的居民卻猶如噩夢再度降臨。一直以來長期是反電廠核心人物的國仁大哥，同時也是萬里溪下游鳳林地區的客家人，他不屈不撓地起而對抗。

對於萬里電廠的重新逼近，社區人士的焦躁不安用各種型態寫在臉上，上游部落居民擔憂發生嚴重土石流，下游農民焦慮灌溉水匱乏。國仁大哥更是不用說，十年下來，他似乎已經習於和自己的焦慮症狀相處，一下子對台電和地方政治人物破口大罵，或者對地方上的消極很灰心，一下子又冒出幽默的自嘲，逗得大家從沉重氣氛中突然間噴飯大笑。

事實上，國仁大哥有孩子要養、有家庭要扛，過去反西寶運動一度讓他無法專心工作，甚至幾乎影響生計，家人反對下，他也好幾次想過要放棄帶頭發聲。幾番掙扎到最後，他從萬榮林道往下看著乾涸的萬里溪，想到友人的話，「愛廸生若沒有發明燈泡，到今天我們還在點煤油燈，有些事注定要由某人去做才能成就」，終於還是決定，將守護家鄉、守護萬里溪當作一生的志業，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絕不讓台電將農民的灌溉水奪去。就這樣，原本打算回鄉清靜生活的他，反而熱熱鬧鬧地過了十年和台電纏鬥的日子。

張國仁先生與花蓮北上的團體及萬榮部落代表，至萬里電廠環評記者會發言。李墨堂攝。

一位個社區長輩曾經對國仁大哥說：「講到你做過的事，我最記得的就是那隻雞。」2005年時一場西寶電廠的居民協調會，台電官員在台上口口聲聲說不會有安全問題，三鄉鎮民眾都無法接受、措辭強烈地發言抗議，國仁大哥提了一隻六斤的雞不發一語走到講台前，突然之間斬下雞頭、用力將雞扔上台，一排台電官員驚恐的臉上和白襯衫濺得全是血跡，而那隻雞血淋淋地還在掙扎，全場一片譁然。

那是他最火爆、讓台電最難堪的一次。事隔多年，國仁大哥苦笑道，這事不好到處說，那時血氣方剛，現在他不會這麼做啦！只是如今談到台電，他還是抱怨個不停。台電不斷告訴部落族人會給予工作機會、開發電廠會帶動觀光造成繁榮，國仁大哥說大家都窮怕了，才會相信那種鬼話。「台電人員下來開公聽會，還領薪水，農民卻要放下農田來跟他們開會…餓著肚子，誰要來反電廠…」。

確實，如同台灣大多數的部落，萬榮鄉就業問題嚴重，靠打零工養家情形相當普遍，因此每有大型開發案，「促進繁榮」就被拿來講。我詢問國仁大哥關於在地就業問題的看法，他表示：「並不是真的完全沒有就業機會，實際上是有工作，但沒有人願意做！」他認為態度才是癥結，「講到當街友，也有富家子在當街友啊！反觀政府推動的永續就業方案，日薪六百塊有些人也照做呀。」他並解釋，勞力工作者由於身體疲累，特別需要自我管理，不然容易頹廢，整天喝酒、保力達，惡性循環。村長們常說，留在部落裡沒出去工作的人，許多都是年紀大了、有肝病、酗酒問題…等等，就業機會不是沒有，但很多人都因不適應工作環境或是薪水太低，做不了多久就放棄了。

國仁大哥也談到現代過度物質需求的問題。月薪三萬塊在城市裡可能存不了錢，但在鄉下不同，這裡生活的「原料」很多，吃飯並不是問題，三、四萬塊單純養家算是可以了(不過他也坦承，若小孩要補習可就不行啦)。

簡而言之，提出開發案「以促進就業機會」的政府，他認為並沒有在解決人們的就業態度問題，根本沒有碰觸核心。「每一天都健康、快樂，要什麼自己去賺，踏實過生活，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祖先也沒有給台電養，還不是過得好好的。」自認是窮光蛋的國仁大哥，結語道出信念與生活態度，也不忘再諷刺一下台灣政府開發思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