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 我們學會了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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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親眼見證台灣的危機,那可能是比GDP和失業率更要緊的課題。
「你們可能很難想得到,阮這裡以前比墾丁還要水,魚啊足多足多,很多烏魚,船出去用那個魚槍往水裡射就可以射到,但是這些工廠來了就都沒有了啦。」老人家用最道地的「台灣苟以」訴說腳下這片土壤的變遷。在地的大哥接著說:「在這裡住精神壓力很大,房子都被工廠包圍,很多人睡覺都要吃安眠藥,以前一顆後來兩顆。我們看老人家這樣焦慮,心理很捨不得,才會一直出來抗爭。」
這是一個NGO與在地居民分享知識與經驗的座談,場地像臨時搭建的房舍,鐵皮屋頂、沒有空調,投影屏幕上還有點點斑光,和都市裡常見的會議廳很不一樣,台下聽講的約百分之95%是環境工程類科的碩博士班學生。我暗自感到高興,因為這些學生未來很可能成為環境顧問公司或政府環境部門的新血,而這種工程專業人員親訪高度汙染地,與居民面對面交流的場合並不多見。
躊躇了好些時間,加上老師的鼓勵之下,總算讓幾位同學舉手問了問題:
「如果這些開發計畫一定要做,在怎麼樣的程度下是你們可以接受的呢?」
「我們老師說,要先吃飽才有環保。如果這裡的工作機會更多,你們會不會比較不反對?」
「請問你們這裡有什麼特色,是可能拿出來對外面說不用石化業也可以發展得很好的?」
為了回應問題,有的居民不斷重複他們的生活經驗,有的試著以近乎笨拙的理性語言,費力地和年輕的工程專業者溝通,卻幾乎沒有交集。我驚覺到,隨著時間流逝,名為「現代發展」的巨人早已踩斷了許多珍貴的連結,那是人與土地的情感,更是人對生命的疼惜。以發問的語氣與方式來看,這幾位學生絕非惡意或冷血,而且是參訪學生當中特別認真的幾位。然而,他們無比真誠的語氣所傳達的卻是最為冰冷的語言。稍加解析,這些問句背後的邏輯為:「如果想依循著自由意志在故鄉活著,那你得提出得以讓他人肯定的發展模式,否則國家可以剝奪你想存活的基本權利。為了方便衡量發展模式的優劣,一切盡量量化,最好換成貨幣。只要提供夠好的條件,人民就可以交換土地記憶、健康、生命。」這毫無情感的邏輯,令人不得不思考,教育到底對我們的下一代做了什麼?在談判桌上,魚和蝦,人的記憶情感,乃至生命健康,全部都可以量化處理,全部都可以交換,輕鬆寫意。整體的教育讓我們以為必須有「領薪水的工作」才能存活,必須繞一圈先將勞力換成貨幣,才能換成食物。貨幣在這個弔詭的邏輯下,漸漸凌駕了其他生存的價值,不但忘記抓起魚蝦就可填飽肚子,不用換成錢也能存活,最後連生命受到威脅時,我們還是自以為是地搬出純潔客觀的理性,一切用錢決定。
我們批判檯面上的政治人物老是條件交換,連人民的生命都可以「喬」給利益,但是仔細想想,這種被我們稱之為冷血或利益導向的行為,難道只在政治人物身上出現嗎?回頭看看我們細心教養的孩子,他們在教育體系中學到了什麼?實在諷刺,那些不再與長輩說話、不再腳踏土地奔跑嬉鬧的孩子,學會了凡事量化、交換談判、高度理性地處理問題,學會了和討厭的政治人物一樣,分毫不差地操作世界規則、衡量生命。
這討厭的世界不會翻轉,因為我們一直在養成對土地沒有情感、對人沒有疼惜的專業人才。我們賴以為生的土地將要交給這些專業人員,由他們替我們衡量處理。而我們所能做的是竭盡力氣地證明,環保不只是中產階級彰顯高貴的符號,環保跟吃飽一樣,是生存,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