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通粗糙的正確決策,許厝分校遷不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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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大城鄉台西村位於濁水溪北岸,距離六輕園區不到六公里,當地居民仍然有習慣在沙灘上挖文蛤,帶著學生體驗的居民直言,數量變少、文蛤變小是現況。(陳怡樺攝)
新的學期正式開學,但位在雲林縣麥寮鄉橋頭國小的許厝分校卻陷入一場大人的紛爭;開學到了學校沒辦法進教室,只有帳篷;沒有老師,只有社工與大學生哥哥姊姊。
行政院長於日前宣布,根據國家衛生研究院民國102年起執行「六輕石化工業區對附近學童健康影響」研究,發現許厝分校學童尿液裡面的硫代二乙酸(TdGA)濃度明顯高於其他學童,而TdGA是一種氯乙烯的代謝物,具有高致癌風險,認定許厝分校處在高汙染風險之中,所以要求許厝分校必須遷校。
而此決定引起家長及地方民代高度不滿,除了在開學前的公聽會上質疑,拿著台塑發出的聲明,質疑研究的正確性,也同時要求要找出汙染源,而非把孩子任意搬遷,並高喊要為了孩子受教權,拒絕遷校。在公聽會上,家長與民代揚言就清楚表示,不會配合遷校,「學校不開門,我們就外面搭帳篷,沒有老師,我們就自己教。」而今天開學,家長果真就這樣做了。先不論是否相信有汙染,為了孩子的受教權著想,使用這種帳篷自學的教育場域與方式,是多麼地矛盾。
家長為何不願意遷校?
然而這不是許厝分校第一次被要求遷校,2013年暑假,學童進入現在的校區後,國家衛生研究院就開啟調查學童健康的研究計畫,2014年暑假公布第一年研究結果,就發現許厝分校學童的TdGA濃度顯著高過其他研究的學校,雖然當時研究尚有爭議,但地方、中央政府與立委共同決議暫時將許厝分校學童安置回橋頭國小校本部。2015年暑假,因為校本部教育設備不足,這回換家長聚集決議,要將孩童帶回許厝分校繼續上課。兩周前行政院指示的遷校,就是這批孩子第三年暑假被迫要換地方上課,而引發如此大的爭議。
在遷校公聽會上,家長、民代們提出眾多理由,但看著家長手中的資料,確實令人好奇,為什麼相信的是台塑聲明而不是政府研究?當然政府絕對可以被質疑,且確實也有許多待釐清之處,但目睹這些年周遭生病的人增加不少,仍選擇認可球員兼裁判的台塑監測數據,讓人不解。而也不少家長表示,既然研究說有汙染,那應該快點找出汙染源,順著此話,支持遷校的大城鄉民許立儀表示,既然大家對汙染源有不同想法,那目前最被懷疑的台塑VCM廠應該先停工檢測,再看相關數值是否有變化,此發言結束後沒多久,就被反對遷校的縣議員以「不是當地人就不要管事」為名趕出現場,且此話一出後,大批反對遷校的民眾立刻朝發言者圍過去,並作勢要拿鐵椅打人,混亂之中結束會議。也讓人猜不透,到底是什麼樣的巨大動力,讓家長與民代們這麼不想搬遷。
從台西鄉望去,日也燒,夜也燒的工廠,從1991年六輕園區開始興建時,就成為年輕人成長時的背景,圖為清晨五點時的六輕園區。(蔡中岳攝)
在提出遷校時,曾有家長在媒體上表示,遷校後會離社區太遠,有事想找孩子很困難。但有趣的是,現在台塑出資興建的許厝分校,並非位在當地許厝寮的中興村,而是在六輕周遭的保安林地解編所興建,原本盼望保安林可以隔離一些會飄逸在空中的物質,但學校卻是砍掉樹木而興建在距離廠區僅不到900公尺之處。且該處為六輕上下班時的交通要道,破萬名員工出入車輛,再加上此地距離許厝村有相當距離,原本家長大多是使用機車接送,後來因太危險,跟台塑要了經費補助交通車,所以孩子本來就是用遊覽車接駁在聚落與學校之間,這跟想像中的在地就讀有極大落差。
雲林縣府在這次的安置方案中,提出從中興村與許厝分校現址開接駁車送孩子的遷校處上課,其實也跟現況多數孩子坐遊覽車上課非常接近,只是目的地不同,距離更遠一些。
粗糙決策未溝通,政府做對的事卻用錯方法
但家長的不信任也並非完全無道理,多年來政府的決策始終不曾認真地跟家長溝通,鑄成今日對立的局面。拍板定案的中央政府,一來是宣布遷校後才展開溝通,當然讓人覺得沒誠意,二來是研究報告也尚未全部公布,不免有倉促決策的疑慮。然而研究成果有透過國際期刊的審核、發表,有一定的信效度,雖然在科學上,要直接證明是台塑所造成的汙染可能還待釐清,但至少風險是具體的,極早做預防性的撤離合情合理。可惜缺乏溝通能力的中央政府,倉促出手反而使事件讓人霧裡看花,孩童更成為犧牲品。
而地方政府的發言就更有意思了,當面臨遷校與否爭議時,縣府召開的記者會直說:「縣府提出懇切呼籲,因台塑集團為台灣指標性之企業,請台塑集團表現出大企業的泱泱氣度,公開支持政府的政策,和政府與地方共同解決目前的僵局,有助於未來企業的永續經營及地方和睦。」今天許厝分校要遷校,跟台塑支持這個政策與否不應該是正相關吧!雲林縣政府要溝通的是家長、是學生、是教育單位,為什麼會是要台塑展現氣度來支持遷校這個決定呢?過往台塑繳給地方政府的回饋金利用一直是當地爭論不休的議題,這也使得台塑、政府、在地民眾三方成為一種微妙的角力關係。
彰化大城鄉台西村位於濁水溪北岸,可挖文蛤的沙灘上,背後就是不到六公里的六輕園區。(楊詠齡攝)
台塑與雲林,釐不清的關係
台塑企業在雲林麥寮鄉、台西鄉到整個雲林縣,還有北邊的彰化縣大城鄉,多年來一直扮演著重要地方發展角色,筆者今年暑假在雲林台西鄉與彰化大城鄉辦活動,與當地社區接觸的過程中,深刻體驗到六輕是不能被輕易談起的議題;觀光協會的人望向蚵田說這是夢幻沙灘,卻忽視盡在眼前的煙囪,說著藍天,卻沒發現聽解說的人都已經摀住鼻子不想聞到酸臭;舉凡大小單位、宮廟派系、非營利組織,彼此監督又或者依存的關係,釐清也釐不清。而家家戶戶都會收到的「親親報報」,雖然沒有寫清楚到底是那個發行單位,但總能夠一份份準時地寄到每個戶籍在當地的居民手上,裡面的內容盡是讚揚台塑企業為地方所做的貢獻與努力,多年讀報下來,自然也覺得企業貢獻良多。
而在遷校爭議上,2015年麥寮鄉公所曾依鄉代會決議,發公文至雲林縣府與六輕,主旨表明「有關本鄉橋頭國小許厝分校學生因受曝露在氯乙烯單體代謝物硫化二乙酸環境疑慮,致返回該分校就讀意願不高,惠請貴公司為鼓勵學童返回分校就讀予以採取補助金1萬元」。發出此公文的其心可議,台塑公司雖對外表明沒有給予補助金,但有同意補助交通車費用,但這些錢與權之間的關係,也成為台塑與地方永遠難以公開的現實。
雲林縣台西鄉五條港是著名的養蚵之處,夏季防汛道路旁,滿是蚵殼堆疊整齊地曝曬,為了秋季下苗時做準備。蚵農帶著體驗學生協助,嘗試在六輕煙囪前,為自己的生計找出路。(蔡中岳攝)
誰可以做決定?
台大風險中心在這波遷校爭議期間,辦了場「煙囪下的童年」對談,其中邀請學者、政府、地方民眾對談,但政府代表沒有出席,居住在距離六輕僅六公里左右,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村民許立儀一開始就說:「台塑六輕這麼數十年的汙染就跟今天一樣,沒有政府出現。」
對談中簡述了遷校爭議後,同樣身為汙染受害者,許立儀認為:「怎麼可以要這些沒能力的人承擔所有台灣發展的苦痛後,再期待他們有能力組織產生共識後才做決定。」她認為,這些六輕鄰近地區,是台灣社會階級裡面被淘汰掉的人才留在那邊,理解科學很不容易,更不容易知道尿液裡面有了這些化學元素發生什麼,但鄉長、村長還是會用一些手段試圖綁架群眾,「前陣子還是會有鄉代表指著我說,妳憑什麼說台西村是癌症村,我解釋了我就住在這裡,說這些是為了我們共同的未來,但是他還是聽不懂。」所以有權力的人不應該等這些沒有能力的人有共識,才能夠做決策,民主不應該讓有權力的人如此懦弱而不敢決定。
此外,教育過程中我們不斷強調科學實踐的重要,但在許厝分校的教育過程中,雖然老師們很為難,但卻沒有很很誠實的面對自己跟面對該面對的人,甚至自欺欺人,彼此說服,才會讓是非如此難辨別。許立儀更在結尾語重心長地表示:「我們從頭到尾的教育,都沒有教我們怎麼對待自己與對待未來。」
近年來的社區工作,很講求社區培力(Empower),許多人花了時間在做田野、蹲點,希望可以由社區長出力量,來決定自己的未來;但許立儀身為台西村村民,汙染受害者卻是如此血淚且苦痛的心得,在面對龐大的污染跟攏絡人心的企業體時,還能期待社區長出多少自己反抗的力量?
雲林縣台西鄉五條港是著名的養蚵之處,台灣超過七成的蚵苗來自此處,淺海養殖魚業發達,六輕進駐雲林前他們倚靠蚵田維生,而煙囪進駐後,他們仍舊在海上作業。(蔡中岳攝)
確實很多人就是長期資源缺乏者,確實留下來的人就是相對的資訊貧乏、想像貧乏,但有權力的人從來沒有讓這樣的貧乏用制度解決,反而利用這樣的貧乏操作民粹。 我們期待家長、居民能夠做出符合孩子最大利益的決定,也認為要有好的溝通,但今天學童的尿液中已經有明顯的異常,我們能期待「多數決民主」可以解決的問題嗎?該要等待社區的決定,還是該強力介入呢?
然而,政府絕對不能以此為理由偷懶。擁有公權力卻在未盡力溝通的情況下,粗糙決策,鑄成今日看似惡鬥的後果。但許厝分校不是唯一在石化高汙染風險的國小,麥寮鄉也不是唯一面臨到產業與環境困局的鄉鎮,遷校不是治本方法,重要的是空汙監測及改善。數萬名跟許厝分校一樣,受到工業汙染影響的孩子們,以及守著家園卻又無力對抗污染的人民,需要政府為保障整體國民的健康,傾國家之力控制汙染,做好完整監測與適當的裁罰,並在思索國家永續生存的情況下,調整現有的產業政策,才可能讓人民有平等的生存權。
(本文為2016/8/30【聯合報鳴人堂】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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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厝分校該不該遷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