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石化……

 （柯能源攝)

如果，石化……

文⊙王敏玲(地球公民協會副執行長)

每個人家裡，都有幾把傘用來遮陽或避雨；不管有沒有車庫，我們出門沒有四輪也有二輪可以代步。2010年9月6日早上起來，驚見報上半版廣告警告我們，如果沒有石化業，雨傘將沒有傘布，自行車將空無輪胎。

他說的沒錯，自從石化工業以價格低廉的優勢打敗傳統的化學工業之後，我們生活中吃的、穿的、住的、行的，確實已經充斥石化製品。用石化製品裝盛的各種飲品多到氾濫，超市超商裡目不暇給的乾糧、零食、生鮮、熟食盡是以石化製品包裝；我們穿石化原料變身而成的纖維尼龍衣帽服飾、用色彩繽紛的尼龍書包；我們居住或工作空間的部分建材、油漆、隔熱板，冷氣機、電腦都少不了石化材料；出門時，就算放棄自有載具，搭公共運輸還是仰賴堅韌的輪胎，連裹足的鞋，也有數不清的新潮塑料。

可是他沒說，遠古動植物殘骸經過幾千萬年的化學反應才變成的石油，人類才揮霍幾十年，存量就只剩40 年左右，還製造了暖化大敵。一旦全球油料實質短缺，人們再怎麼倚賴石化製品也得大量減用或設法找到替代物[1]；他也沒說，從1968年中油一輕完工算起，石化業在台灣發展了42年，污染的土地不下數百公頃，這些污染既深且重，縱以國庫失血、斥資整治，受創的大地都再難回復芬芳。

很多事，他們沒說 

檢視這些傷口，你會知道他們很多事沒說。

1978年，台灣還在戒嚴期間，一黨專政的政府允許「國營」事業中油公司將第三座輕油裂解廠蓋在高雄縣林園鄉[2]。2002年4月，林園鄉汕尾段七個地號、中芸段兩個地號、溪州段一個地號，總計98公頃的土地被公告為污染控制廠址，其中，「中油林園石化廠」苯超過地下水管制標準940倍（另，「國喬石化高雄廠」苯超過地下水管制標準約62倍）[3]，土壤中則被驗出苯、二甲苯、乙苯及甲苯濃度超過管制標準。

自然界要化育、形成一公分的土壤，需要數百年時間，一座工廠「使用」二十多年，就糟蹋了一方沃土，而危難時足以保命的地下水，從此再難清澈。林園鄉位於高雄縣最南端，緊鄰高屏溪出海口，是政府宣導資料中的魚米之鄉，石化業進駐後，曾有世居林園的村民，到鄰近的中芸海邊釣魚，回家後將魚肚剖開來，廚房竟然滿是瓦斯味[4]。有位林園人，家裡用來儲存地下水的水塔，趨近一看竟有如儲油槽。可知，當地青壯之年者說，他們小時候林園的海邊是隨時可以跳下去游泳的。

1983年5月，高雄市楠梓區後勁的一戶民宅，民眾如常點個蚊香竟引發油氣爆炸受傷；1988年8月，中油高雄煉油廠東門附近的金屬工業中心工程師在宿舍點煙，造成氣爆，全身灼傷。1988年7月，後勁稔田里十三鄰抽出來的地下水點火可以燃燒。斑斑血淚在後勁人心裡流淌，復以終日呼吸著有異味的空氣，石化之惡早已不言可喩。

1990年，反五輕的怒火已經燒得比燃燒塔還燙，但冷血的官員無法感受人民的體溫，仍執意要在此擴張石化業。9月21日，五輕在微笑老蕭[5]的宣布下動工，此後，後勁社區兩萬多個居民含淚看著愈來愈高的煙囪、愈來愈多的儲槽塔柱佔領家園，運載著毒化物的高壓槽罐車一輛接一輛，無止盡地逼進社區，像要餵養貪得無饜的石化惡魔。1994年，五輕怪獸赫然而立，完工投產。

要蓋五輕時，他們的說法是：「五輕建廠計畫是應我國整體經濟發展需要，以及環境保護的考量，所做的必要建設。」「五輕的建廠，將使國內工業走向經濟繁榮與環保兼顧的新里程碑。」[6]真的是如此嗎？

不出十年，悲歌再現。2002年中油五輕廠P37油槽發生嚴重漏油事件，2004年高雄市楠梓區後勁段月眉小段1.6公頃的土地被公告土壤地下水污染。次年9月、10 月，總計151筆地號高達185.21公頃的土地淪陷，2007年至2008年間，35筆地號共41公頃土地再上榜。

儘管污染事證累累，但煙囪仍繼續冒，污染當然也沒止歇。2009年7月，高雄市環保局抽驗中油高廠兩口地下水監測井，C121S採樣井苯濃度竟超標高達364倍[7]。如今，中油高雄廠區已全數被列為地下水污染場址[8]。 以上有關台灣第一個石化龍頭中油公司在高雄的污染事蹟，還未將設於高雄市精華地段（苓雅區）的中油公司苓雅寮儲運所67筆地號共8.05公頃的污染廠址計入[9]。

除了石化業上游的污染外，中、下游的污染也令人咋舌。光是高雄縣市，台塑林園廠32公頃土地，台灣氯乙烯林園廠6.6公頃土地，分別在2002年4月及2005年5月被公告為污染控制場址，至於2010年4月引起軒然大波的台塑仁武廠毒害土地的事件（地下水被驗出1,2-二氯乙烷超標30萬兩千倍，已直接「晉級」為整治場址），更是惡劣至極。

數千位高雄後勁居民在今年9月21日上街遊行要求政府兌現遷（關）廠承諾（李根政攝）

石化業創造繁榮了嗎？ 

每當政府與石化業者帶著不懷好意的笑臉要「鯨吞」[10]土地時總是說，要帶給地方機會、創造繁榮，果真如此嗎？如果石化業真的這麼好，被三輕、四輕入侵的高雄縣林園鄉為什麼房地產長年下滑？為什麼多數林園工業區的員工寧願忍受惡劣的交通環境，每天通勤上下班，而不在林園置產、生活、就學、消費？雲林縣麥寮鄉有沒有因為台塑六輕一期又一期不斷擴建的「庇蔭」而從灰姑娘變天鵝？

如果石化業真的這麼好，在2010年9月21日反五輕20週年紀念日，為什麼後勁的老人家要忍著膝關節退化的疼痛，步出家門，與四千多位老少鄉親一起挺著腰桿在街頭，走到雨豆樹都睡著了，只為要求政府莫忘25年遷廠承諾，誓死要五輕（中油高煉廠）滾蛋？

用你的雙眼凝視石化業所在地景吧！令人眼花撩亂的輸送管、裝著易燃物的超大球槽、沒日沒夜冒煙的分餾塔、夜空中火舌竄得刺眼的燃燒塔，那一望無際的枯槁環境，冰冷、沈悶、令人窒息；這地景對應的社區是：只剩老人守著戶籍的家戶、經常出現在大門口的喪家符號、拿了某種名目的好處轉頭就喝酒、賭博、打老婆的殘破身心……。

工安問題更別提了。早期（1993年），高雄大社石化工業區，曾發生嚴重廢氣外洩事件，導致居民發動圍廠、激烈抗爭，大社鄉一道堪稱經典的防爆牆正因此而設。近期，則有2006年3月及2007年5月，雲林六輕發生氫氣外洩等爆炸事故；2007年7月至2008年1月間，半年內中油高雄煉油廠發生三場大爆炸；中油林園廠也不時有工安事故；而今年8月台塑六輕的驚人大火，更震驚全台－－石化廠有如不定時的超級炸彈，無時無刻都在挑戰居民的痛苦底線。

大型球槽是石化業常見的地景之一（王敏玲攝）

健康傷害如何估計

儘管我們已經漸漸明白，要透過「健康風險評估」證實民眾罹癌與石化污染的因果關係，在當前錯綜複雜的政、商、學「鐵三角」結構下難如登天，但以下資料已足以讓人不寒而慄。

1996年高雄醫學院葛應欽教授研究指出，高雄地區石化工業區附近（以高雄煉油總廠、仁大工業區、林園、大發石化工業區分別為中心，半徑五公里為範圍）的居民，因特定部位癌症死亡，顯著高於台灣其他地區居民[11]。

2009年6月台大教授詹長權指出，台塑六輕造成的空污與麥寮鄉等鄰近五鄉居民罹癌發生率顯著相關，六輕1999年開始排放揮發性有機物（VOCs），台西鄉民眾的肝癌和全癌症的發生率，分別成長了三成和八成；台西與麥寮的肝癌發生率及麥寮急性骨髓樣白血病發生率，在運轉期間顯著高於對照鄉鎮[12]。

在社會壓力下，次年1月26日，台塑公司終於交出資料，估計六輕每年排放2552.7公噸的揮發性有機化合物，使用了140種化學物質，包括苯、氯乙烯、甲醛等國際認定的致癌物[13]。但對於致癌等問題，台塑公司的回應卻是：「這個結論證據不足、比較噬血」、「也不敢說跟我們完全無關，六輕只是眾多因子中之一」[14]。

此外，台大「98年度沿海地區空氣污染物及環境健康世代研究計畫」發現，六輕所在地麥寮鄉與暴露區台西鄉、褒忠鄉、東勢鄉居民的尿中含多環芳香烴（PAHs）的代謝物1-羥基芘（1-OHP）比對照區虎尾鎮居民高[15]。莫怪乎，報導中說，雲林麥寮有一條叫做許厝寮的癌症街，十戶人家有八戶男女主人得癌症[16]。

今年九月，國家衛生研究院教授溫啟邦批判興大教授莊秉潔有關「國光石化所產生的PM2.5（細懸浮微粒）將使國人平均壽命減少二十三天」的評估缺乏科學證據[17]，不知他對國衛院院長伍焜玉的這段談話如何評論？「高雄地區有許多好發性疾病，如呼吸道疾病、皮膚病等，推測與環境污染暴露相關」[18]。

石化業所在地，真的是我們的美麗家園嗎？（王敏玲攝於林園）

台灣島嶼向下沈淪

近十多年來氣候變遷議題發燒，旱澇交迫下環境難民倍增，世人已知暖化問題嚴重且急迫。當海平面年年攀升，陸地面臨下沈威脅，教人不禁為地狹人稠、水資源欠缺[19]且豐枯日益懸殊的島嶼台灣捏把冷汗。然而，珍貴的水資源卻一再任由工業用水攔截，在農業及民生用水經常吃緊的情況下，密佈的石化管線更加重了超抽地下水的負擔。雙重問題交迫，執政當局卻充耳不聞，島嶼土地向下沈淪[20]指日可待。

毫無疑問，擴張石化業將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碳排放，與普世倡議的「減緩、調適」等因應氣候變遷之路背道而馳，與台灣在2008年6月煞有其事定出的「永續能源政策綱領」也形同陌路！數十年來，台灣的外交向來倚靠弱勢小國撐場面，我們慷慨提供大筆金援，做足面子，卻在正視氣候變遷、減緩暖化的實質作為上，聽不見小國友邦求救的吶喊。

歷史將會記錄，在人類有氣溫紀錄以來最熱的一年，台灣政府急著蓋一座乙烯年產能240萬噸的大型石化廠，而且動用人民的納稅錢大做廣告。 

歷史還有一些重要的事。當年，政府說為了汰換老舊的一、二輕，人民要容忍五輕；三輕老舊了，在2008年12月的環評會，說為了補足五輕即將關廠後的產能缺口，三輕非更新、擴產不可。如今新三輕正密集施工，102年後乙烯年產能將從23萬噸增加到80萬噸，政府竟然又告訴我們，八輕「非蓋不可」－－不然雨傘將只剩下傘骨，自行車將徒留車身。

再想想當年，政府同意台塑企業發展六輕，曾大力宣稱私營企業加入，可刺激石化業良性競爭，提高競爭力、造福人民。如今要擺平反對八輕的民意，又說為了不讓台塑坐大，一定要扶植中油系統，以形成「雙石化體系」，提振經濟、強化競爭力。「更新」與「拼經濟」，仿如兩把寫著正當性的軍旗，提高競爭力則是一旁敲得正義凜然的戰鼓，只要是他們想征戰的土地，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藉口。

殊不知，「增產的弧線，很快來到下滑的起點」[21]，這場島嶼上的石化產能競賽，台灣變賣了大片良田、母河失去了溫潤流水、人民賠上了健康。這是三輸策略。

如果石化業沒有盤據後勁，這個社區會給你半屏山麓依山傍水的美好農田與人文景致；如果石化業沒有攻佔林園，高屏溪出海口最肥沃的沖積平原有大片良田與南台大河為伴，壯闊綺麗的風光，有機會躍上國際舞台；如果雲林像宜蘭一樣說不，麥寮人靠著無毒的養殖業說不定早已打出自有品牌，雲林沿海也可能發展了獨特的生態人文旅遊，最起碼國家的幼苗上課不必戴口罩。

如果石化業不是早期台灣發展經濟的選擇，我們的產業政策或許會成材些。數十年來要農民「吞忍」以農養工，好歹養出個爭氣的工，往自主研發、高附加價值、低污染的方向走，在國際產業競合與分工中出人頭地，而不是養出一個個毀壞母土的逆子，如今吃飽喝足，還常鬧脾氣要離家出走。

普天宮的媽祖娘娘啊！請眷顧在重工業環伺的海域間，泳姿如此艱難的媽祖魚！

（黃裕文圖文）

一條去成長之路 

成長是有極限的，早在1972年麻省理工學院教授米道斯等人就發出預警，無限成長的經濟發展政策會將我們帶向崩毀，非再生資源將在二十至五十年內消耗殆盡，屆時如果沒有可靠的替代手段，資源耗竭的危機將嚴重威脅人類[22]。就連不願販賣恐懼的知名「暖化懷疑論者」隆伯格(Bjorn Lomborg)教授，近來也已經改變論調，承認全球暖化的嚴重性，並呼籲全球社會應將資金投入於應對全球暖化[23]。

資金？今年4月以來在台灣社會鬧得沸沸揚揚的國光石化（八輕）開發案，宣稱總投資金額高達九千多億元－－無論國營或民營事業，如果真有這番資金動能，為何不朝有機會創造真正「永續經濟」的產業方向規劃、投資，畢竟因應氣候變遷這個人類最大的危機，需要做的事、應該做的事何其複雜多元。以舊思維鼓勵資本家在單一石化大廠砸錢，是最怠惰的態度、最不智的抉擇，也是社會公平性最低的政策。

兩年前，遠在西班牙的民間團體曾舉辦「去成長大遊行」[24]，雖然與哲人米道斯的呼籲相隔很久，但30多個小城市熱情參加，還與地方政府組成小組討論如何因應未來的能源危機，以及大家對「去成長」的願景，這樣的覺醒與積極，仍不算太晚。

能不能，明天早上起來，看到半版廣告提醒我們：不能再這樣倚賴、擴張石化產業了，否則台灣將失去最後一次產業轉型（碳排放與經濟發展脫鉤）的契機，在致力於「拯救自己」的國際行動中缺席；不能再迷信過去的經濟成長思維、將公共的環境財奉送財團，然後繼續鼓勵濫用石化製品的消費模式下去了－－倘若我們不願見到殘酷的資源爭奪戰提早到來，貧窮線節節攀昇，你我陷入無邊浩劫的話。

（本文原載於2010年10月12日《自由時報》副刊版，唯報載版稍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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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暫不討論石油作為能源的問題。

[2] 1979年三輕開工投產，1984年四輕完工投產。

[3] 行政院環境保護署水保處2002年4月2日發布資料。

[4] 引自〈我家在高屏溪出海口〉《生態中心》通訊第7期，2006年4月出版，詹雅雲文。

[5] 指當時擔任經濟部長的蕭萬長先生。

[6] 引自1990年經濟部長蕭萬長宣布五輕建廠動工的書面談話，《後勁大代誌》，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編印。

[7] 引自＜彰化鄉親參訪高雄後勁，環運人士真情交流＞中黃石龍語，《地球公民通訊》第8期，2010年3月出版，王敏玲文。

[8] 高雄市政府環保局已於2010年9月17日開會研議進一步將中油高雄廠整廠列入土壤控制場址。

[9] 中油林園廠亦有98公頃土地於2002年被環保署公告為土壤地下水污染控制場址。

[10] 引自廖本全演講用語，2010年9月10日於地球公民協會，「那是我們的來處，也是我們的去處」演講會。

[11] 引自〈家住石化工業區旁，特定癌症死亡率高〉，1996年6月20日民生報，梁靜于報導。

[12] 引自＜五鄉鎮罹癌率，六輕「顯著相關」＞2009年6月8日，自由時報劉力仁、曾慧雯、林國賢報導。

[13] 引自＜台塑健康風險調查，可信度受質疑＞2010年1月27日，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胡慕晴報導。

[14] 引自＜台塑六輕比一個永揚垃圾場還不如＞台塑環安中心副理吳宗進語，2009年11月17日，朱淑娟報導。

[15] 引自＜從流行病學研究看石化工業對人體健康的影響＞《看守台灣》，2010年秋季號，詹長權文。

[16] 引自＜麥寮癌症街，40居民15人罹癌＞，中天調查報告，中天電視。

[17] 引自〈國光減壽？ 莊秉潔邀溫啟邦辯論〉，2010年9月16日，人間福報，高堂堯報導。

[18] 引自國家衛生研究院電子報，第338期2010年01月21日。

[19] 經建會網站指出，台灣年平均降雨量2493公釐，但平均每人可用水量只有3000立方公尺，遠低於世界平均（8900立方公尺），為缺水國家。

[20] 中區水資源局湖山水庫工程計畫網站指出，雲林縣土庫鎮及元長鄉下陷速率平均每年9.5公分。

[21] 引自《江湖在哪裡》一書， 2007年印刻出版，吳音寧著。

[22] 引其要意自唐妮菈．米道斯(Donella Meadows)、喬詹．蘭德斯(Jorgen Randers）、丹尼斯．米道斯(Dennis Meadows)所著《成長的極限》一書，2007年臉譜出版。

[23] 引自〈隆伯格，變心了〉， 2010年9月13日，低碳生活部落格，劉仲恩文。

[24] 引自《2010世界現況》，看守台灣研究中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