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黃金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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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雨季來臨前的五月中旬,跟隨地球公民協會的義工們上柴山,清除了中心亭一帶的黃金葛。兩週後的五月底,我獨自再度入山,來到清除現場,試圖聽聽雨後充滿旺盛生命力的生靈們會跟我說些甚麼,或可釐清迴盪心底數日的疑惑。
檢視了兩週前的清除範圍,尚未見到黃金葛死灰復燃的跡象,只有稀疏的落葉覆蓋著宛如燙傷頭皮的落髮區域,我離開木棧道,踏在些許泥濘的珊瑚礁岩上,尋找著黃金葛與原生植被的交界處,想從兩軍交鋒的現場,觀察黃金葛是如何在這片淺薄的土壤攻城掠地的披靡戰略。我找到一株身居最前線,正採取匍匐低姿態步步潛進的黃金葛,單手抓住他最前端的黃綠色葉片,不斷使勁逼他那些緊緊抓地的頑固不定根一一鬆手,一寸一寸,我控制著不將他扯斷的力道,隨著一點接一點不定根的棄守,我手中已纏繞了三、四圈的黃金葛,而另一端仍沒入更盤錯更龐大的黃金葛族群中,我繼續耐著性子像是在處理電腦背後那一大坨總是糾纏不清的線路般,細心挑撥追尋。
最後,手中那一路循線追索的黃金葛還是決定斷尾求生。我將他鋪在木棧道上,估計約有五公尺。回頭望著大片佔據木棧道兩側的黃金葛,想著這一群落該是全源自同一株母體向天地四方開展而來,便深深被那緩慢卻驚人的意志所震撼。更令人驚嘆的是,垂附在珊瑚礁岩壁和攀樹而上的黃金葛,原本不及巴掌大的低調葉片,會因為獲得更充足的陽光彷如吃了生長激素,長出姑婆芋般的招搖巨葉,讓人分辨不出是系出同門的黃金葛。
究竟是身懷哪種絕技,可以讓那株原不隸屬於柴山這片山林的黃金葛母體,每戰皆捷,拓闊出這一片無敵景象呢?
根據入侵生物學的非正式經驗談,有所謂的『十的原則』。意即,每十件入侵事件,有一件是成功的;而每十件成功的入侵事件,有一件是顛覆原有生態的威脅。所以我們可以說,眼前這一片放肆黃金葛的成功,代表背後有著另外九十九種外來植物的入侵失敗嗎?如何成功?為何失敗?至今仍是許多入侵生物學家深感疑惑的。至少我所觀察瞭解的是,黃金葛生長快速,耐陰性強(想想自家陰暗浴廁裡,小水瓶中那一小截黃金葛,就能體會他的生命力),抓附能力極高的淺根性不定根,特別能適應土壤層淺薄的柴山地表,在見不到其他植物蹤跡的珊瑚礁岩壁上,往往只見他垂簾似的綠意。
外來的黃金葛能在植物種類豐富的柴山裡掙得一席之地,甚至還步步為營持續擴張中,必然有其生命優勢,但那也是物種尋求生存的努力表現,黃金葛何辜,背負上外來入侵種的罪名,在自然野地中成為不速之客。
不像有『綠癌』之名的外來種冠軍----小花蔓澤蘭的來路不明,黃金葛顯然是來自於某位登山客家中的『園藝種』,或許是如貓狗寵物無心飼養後的故意遺棄,或許是像當年有人在紐約中央公園裡放養數種英國鳥只為增添幾分家鄉味一樣,他也想在經常造訪的山裡建造熟悉的自家花園(柴山仍有幾處違法私人花園可以為證),外來種的出現皆導因於人類的無知與自私,擅自介入自然,忽略了干預自然後的影響。
於是,回想起在正式展開清除黃金葛活動之前,我的猶豫與擔憂。
猶豫的是,經由人類刻意或不經意引入柴山的黃金葛,是一次干擾自然的人為介入,如今面對『可能危害』柴山生態的他,我們又將再次介入,試圖將其清除,或可視為人類為先前的錯誤行為進行彌補,對自然的二度傷害,於是可被視為必要之惡,但真的是如此嗎?
首先,我們如何確定黃金葛對柴山生態有『明確的危害』呢?依照現有的研究技術,我們如何度量其『危害度』呢?
外來種的可能危害是甚麼?『當外來種經證實會危害本地生態時,才稱為外來入侵種(invaders)。這類物種對生態最大的威脅,在於會與本土生物相互競爭,甚至排擠原生地的物種。』(台大生態學暨演化生物學研究所李玲玲教授語)如此侵害之下,最直接的影響就是生物多樣性。生物多樣性,不論從純粹的美學理由或從藥物研發、啟發仿生科技的功利角度來說,都是自然環境對人類而言極為重要的提供。生物多樣性並非是一個固定不變的物種數字,眾所皆知,越豐富的生物多樣性環境,越能抵抗外來物種的入侵。
然而,一個所謂平衡穩定的生態系,並非是一個物種飽和的生態系。在穩定的土地涵養力之上,應該能允許部分物種的增減或進出。而我們能否單單根據眼前所見黃金葛的大片優勢生長,就能論定他對當地生態具有『危害』呢?
而我所擔憂的是,藉由焦土策略式的大面積拔除行動,能否有效阻斷黃金葛的擴散?清除的速度能比得上黃金葛的生長速度嗎?除非我們能持續不斷地斬『葛』除根,直到最後一株黃金葛都在柴山消失,否則以他當初能以一敵百敵千的能耐,難保漏網之『葛』不會伺機捲土重來。另外,在人們動手清除的過程中,要何等細心巧手才能不過度翻攪土壤、驚動蟄伏的蟲獸,傷及脆弱的原生植被?
雖有如斯的猶豫與擔憂,還是忐忑不安地跟隨上山,協力清除著預定範圍內的黃金葛。因為一如面對因素複雜的氣候變遷所可能帶來的危害,科學家只能呼籲世人採取『預警原則』,在可能的危害造成之前,先發制人地採取解決行動,以免災害造成後,得付出更大的成本。我也只能認定黃金葛政治不正確的外來種身份,先強力剝奪了他的生存權,排除了他對柴山的『可能危害』。
沒有除之後快的『快感』,沒有從事公益活動的『榮耀』,我埋頭在一群人類中,懺悔似地,對手中拔起的黃金葛一一說著『對不起,黃金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