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星星的夜裡——記716凱道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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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在凱道,天空沒有星星。雨,約莫八、九點才停歇,台上的燈已滅,音響也休息了。入夜後人群逐漸散去,卻仍有數百人躺在那裡──在稻草堆成的睡舖與拼貼軟墊上,而底下,還是濕的。
總統府鄰近的街廓裡有幾盞路燈?總之一個「亮」字。那當然,半點星光也沒有。我閤上眼簾,腦海浮現許多張在台上慷慨激昂的臉,詹順貴律師、徐世榮教授、培慧與本全老師、從溪洲來的音寧、從美濃來的易澄,以及從竹北璞玉、台中大雅來的……;再睜開雙眼,啊!好刺眼的亮。黃色封鎖線外剛換班的年輕員警站成一排,那表情我說不上來,能確定的是,當員警的目光掃到我的凝視時,總會迅速閃避。
七一六,數千人不滿政府搶水圈地,為了堅持土地正義而來。政府說要「改善庶民生活」、推行合宜住宅,徵地3.0版寶島巡迴演出,南北橫行,土城、東北角桃園、竹北、竹東、新竹、苗栗、台中、彰化、高雄等地,不曉得有多少擔憂、多少憤恨、多少傷心,都想來這兒討公道。
可是,公道在哪裡?喔,有的,在「中華民國總統府網站」首頁。總統的左手握著農民,照片上寫著:以農為本。點擊進去是:「農業政策必須跟著時代變化作出靈活調整,真正為農民解決問題……政府重視永續經營與生態環境保育,與農民攜手耕耘,讓台灣農業發展生生不息。」
永續經營?生態保育?生生不息?我望著不算近也不是太遠的總統府中央塔樓,同樣華麗、威權、遙遠。
一點多了,一旁在閒談或討論的人興致依舊,朦朧中我看見公視柯導勤奮的新聞團隊還在捕捉夜宿影像,攝影者手低低地提著錄影機靜靜移動。再閉上雙眼,時空來到高雄。忘了是今年幾月幾日,後勁的邱里長在一場會議後跟我說,他們的祖先在那片土地住幾百年了,國民政府來,說要建一輕、二輕,好好的農地就被徵收了。
那是1968年的事,已經與煉油廠為鄰多年的後勁部落,被迫失去大筆依山傍水的農地,還得加碼忍受石化廠日以繼夜排放的空氣污染物。想不到1987年,又說五輕要來。彼時還在戒嚴,報紙是中央、聯合、中時三大張的時代(後期自立晚報竄起)。當時的頻道中視、華視、台視任你選,反正都大同小異。想像在短短的晚間新聞時段,胖胖的映像管電視機上出現立法院與台北街頭,膚色黝黑的後勁青壯年、老人,手上舉著用毛筆字寫的「怨」字,何等震撼!
那年頭所有的媒體報導沒有「土地正義」四個字,但圈地是一樣的,憤恨與憂傷,必然也沒少。
再往南,舊制的高雄縣林園鄉,在地人口中土壤肥沃、灌溉便利的魚米之鄉,還有高屏溪出海口的富饒漁獲,也都被石化廠大舉吞噬。第三輕油裂解廠,再來,第四輕油裂解,加上圍繞著輕裂廠的二十多家規模驚人的石化廠,不管你要PE、PVC、LDPE、EVA塑膠粒、還是各種塑化劑,一應俱全。於是,原來的僻靜鄉野變了──煙囪一根比一根高,燃燒塔一座一座設,塔上的母火燒歸眠,不時還有竄升的火舌燒得天空發亮,一種光怪陸離的光亮。那當然,夜空中,半點星光也沒有。
永續經營?生態保育?生生不息?
沒有星星的夜裡,我終於閉上雙眼,試著在不習慣的光亮中入睡。不知道,在島嶼各個角落,土地與家園被掠奪踐踏、環境權與觀星權被剝奪的人們,以及幾十年來始終沒能討到公道的鄉親們,有多少人在等待正義的破曉。
717清晨,農民與學者宣示捍衛土地正義的決心。李怡蒨攝。
(後記:本文寫於2011年8月,716那晚,本會董事長廖本全、董事詹順貴、專職俊朗、斐悅、怡蒨、翊齊與本人均到場聲援。因故無法參加的根政,在8月初寫了「為義鬥爭」給彰化朋友,聲援守護莿仔埤圳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