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好漢 ~大鬼湖剳記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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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飛鼠交流道,各山頭飛鼠夜間往來的必經之地…」魯凱麥如是說。
我們沿著爛不成形的所謂林道前進登山口,經過七、八段俗稱「拉屎石仔」的漫長崩塌地,新張結的安全網一拉數十公尺長。說是安全繩,主要是平衡感的心理作用而已,你真的摜摔下去,抓繩反倒是累贅或拖累,有害而無益。然後,走下亂石奔雲、陡陡深深的V型谷,到對岸再斜上陡坡,繞行一段次生及紅檜造林地,接著到達一處山腰的肩狀突稜平台。事實上,不只是飛鼠在此交換通道,昔日伐木集材的索道站也置此,人鼠所見雷同。
魯凱麥只年長我一歲,但因已抱孫,故而阮小姐暱稱他為「阿公」,大夥兒也跟著叫。他的身材精瘦,十八般武藝樣樣在行,而尤善溝通。工作分配上,他是嚮導之一,也擔任魯凱母語的翻譯,還得分攤三、四十公斤重的背囊。
在飛鼠交流道的小憩,魯凱麥詳細介紹他在1984年之前,如何知鳥、捕鳥、賣鳥的技術給我聽。秋冬10月至隔年2月,是群鳥來此山區的熱季,3月則陸續離飛。研究報告上記載,雙鬼湖地區最優勢的鳥種是小翼鶇、棕面鶯,平均1公頃範圍內有2隻,密度1隻者如煤山雀、紋翼畫眉、紅頭山雀、黃腹琉璃等等,但魯凱麥最嗜網抓白耳畫眉,抓到的鳥兒灌食以一種藥水,確保其送至鳥店前不致於暴斃。然而,魯凱文化中以獵得熊鷹為獵鳥的最高榮譽,獵得這種空中雄霸1隻即可配戴百合花。
事實上我早已揚棄純知識性或經驗知識的單純記錄,當然,我更厭惡流行的買空賣空一張嘴巴;我欣賞魯凱麥的,絕非他在山林狩獵的專技,甚至很不喜歡他帶暖暖包熱化他的紅外線瞄準器。凡以精密科技協助者,即令獵得什麼偉大獵物,跟拿氰酸鉀毒魚又有何兩樣?或說,在此時代,除非在不得已或特殊理由下,否則,根本不該狩獵。
魯凱麥一路上與哈利瑪歐有說有笑。在母語的話家常中,他不斷地受教於大我13歲的哈利瑪歐。自然野地的最佳教育不是說教,不是講什麼邏輯、大道理,而是生活與呼吸本身。綠林好漢跟隨長輩學習,且自行發生智慧,這些智慧不需說明、無庸強調、不必理解,它在舉手投足之間,在不經意的小小動作裏;它的傳承,甚至於比熊媽媽教小熊的行為更不明顯。
然而,41歲的布農幸告訴我他正在帶年輕的一代,渴望將母語、山林想法與經驗傳給後來者。他的體格硬是巨無霸,跟在他後面走山徑,如同有開路機當前導。
在一株火焚後的大紅檜下,他跟我說過去,以及憧憬的未來。他解釋為什麼不過平安夜與耶誕節,因為他所隸屬的教派使然。他輕鬆地說:「我把神放在心裏就是一種解脫。不要太迷信,談談可以,千萬不要說『我的神』…」他強調他婉拒只想攻頂的登山客給他工作,他喜歡帶些愛好自然山水,關心異文化的人士登山;他說:「討生活必也討出一份自在」
布農幸同我聊天之際,前方持續傳來砍劈木材聲。我問做什麼?他答:「不想知道;對許多事,不想去瞭解」他看看遠山,像是喃喃自語:「我拍照漂亮的風景,但我不拍危險的山徑,不拍自己沈重的背包,我怕家人看到」這位如山的巨人擁有很細膩的心思。
布農幸是沿途製造最多笑果的好漢。綠林朋友在體能困頓、極端艱辛中,自然而然學會幽默是化解的特效藥,它的效能之一,乃在平衡、調節心境,猛然中止抑悶而萌發新力量。過往,我在調查無數天災地變的劫後餘生者、勞苦擔重擔的台灣人身上,都遇見極為普遍的「黑色幽默」,也就是艱難求生、苦痛謀存中煉就的自我療法,其在山林中的原理如出一轍。除了逗笑之外,布農幸的確展現了臨危時的幽默。我們在大鬼湖回程路,走在我前面約6步的攝影助理,剛過一轉彎,我聽到沈重的撲拍一聲,迅速趨前,看見墜崖後的他,一手攀石、一手握草,臉貼山壁而大字懸吊;急呼隨後的布農幸,而我先只能抓起壓在他手臂上沈重的腳架。布農幸以輕鬆平常的語調,半開玩笑地引導、拉起了他,然後繼續前行,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經過漫長的一段路後,在大夥兒休息處,我盛讚墜崖者的鎮定,連驚叫都未曾喊一聲,其他人卻笑我說是嚇呆的!
每位綠林好漢都愛逗趣,此行專任廚師的鄒楊亦然。一聽到人家讚美他切菜的功夫,他回:「我的手指原本有3倍長,切成現在模樣才練成的!」他有魁偉壯碩的身軀,卻配上一副娃娃臉。鄒楊的眼睛以及整體予人的感覺,似乎暗示著帶有荷蘭人的血統。鄒楊的負責盡職,加以永遠輕聲細語、和藹可親,贏得所有人的喜愛。他最富威嚇的語言暴力是:「吃飯了。三分鐘倒掉」;他也負責叫床:「明早5點半起床,5分鐘後潑水(或燒帳之類的)」
記得在大樹洞營地晚餐後,他獨給了我一顆大蕃茄。對照連綿驚悚的大斷崖、步步沒腳印的漫漫路程,這顆蕃茄不只是奇異恩典矣!
來自全台各地的同行15人,絕大多數真屬綠林之子且身強體壯,其中,哈利瑪歐以69歲最為年長,然而他甫到大鬼湖畔,因寒風刺骨,立即脫剩一條內褲,先在大湖中游泳一小圈,再以毛巾拭身,接著走到大湖出水口下方的水潭洗下體,以示對巴攏公主的尊重。他上來後跟我說,這樣就不怕冷了。老山林的文祥看了也直搖頭。
文祥是台灣人典型的老山羊,他的優點每一片綠葉都知道。回程時,兩根手杖一斷折、一遺失,我央請文祥取製了兩根木杖,他也陪陳月霞與我最後抵達多納林道21K泊車處。兩根木杖我珍惜地攜回家,樹種是「楊桐葉灰木」。
近年來我遠離山林,此度前來大鬼湖莫非近鄉情怯?否則為何來程夜宿大樹洞我竟澈夜無法入眠?回程最後紮營雨古亭,整個暗夜我傾聽葉海驚濤,直到天明。表面上我是拍攝節目找來,沿途逢機解說者,可我腦海裏卻是空空盪盪,也類似老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的那個提琴手,若有似無,似真還幻的說故事者。虧得整個行程中,綠林好漢們搞笑逗趣,妙語如珠之餘,隨時驚爆智慧靈光,讓我享受天文、地文、人文的交響。
至於「我」是誰,非關好漢、必屬綠林;我來時無預設,回程沒遺憾;感恩巴攏公主賜予我們7整天沒下雨,但我沾染了公主隱約的憂鬱。不知人生可有幾個25年,再一個25年後我能否重臨故園?很慶幸在此山林邂逅了這批綠林好漢。下了山,得面對十丈紅塵,我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會默念一聲:伊啦!可曾安那!(魯凱語:走吧!加油!)畢竟,我們擁有山林共同的一個夢。(〈大鬼湖剳記〉之一,登載於《地球公民通訊》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