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讓歷史的斷裂 蒙蔽傳統領域的確立-【環原台灣系列講座】專題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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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英文政府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找回原住民口傳裡的歷史真實,找回部落主體性,讓原住民自己決定原住民的生活空間該長什麼樣子。(攝影:李隆揆)
你是否也有這樣的經驗?某條普通的街、某個不起眼的房子、某家別人看上去沒什麼特別的小店,對你卻有著深刻意義。我們對一個場所的記憶,賦予了它形式之上的人文意涵,而這樣的記憶,隨著時光堆疊成為歷史。許多時候,當我們談論開發、都更、都市重劃的爭議時,背後都是歷史與情感的長河。而這條歷史之河,正是一個城市、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與文化血脈。
這幾個月來沸沸揚揚的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劃定爭議,亦是如此。
小米穗原住民文化基金會與地球公民基金會近期有一系列的「環原台灣」講座,上月中的一場《轉型正義起步走:從傳統領域確立開始》座談裡,官大偉老師與林淑雅老師所談及的問題與案例,正直指了政府(無論過去的國民黨政府或當前的民進黨政府)斷裂了歷史脈絡思考的重大瑕疵。
何以政委張景森會說出「不能憑口傳歷史剝奪他人財產」這種話?這句話隱含著對原住民歷史的否定、對轉型正義的輕蔑、對現代財產權觀念與原住民傳統領域觀念的混淆,以及更重要的,這句話是對發展主義的背書。再由前瞻建設等其他政策看來,說當前政府走的還是發展主義的老路,一點也沒冤枉他們。
你的秘境美景 我的神聖祭場
關於原住民傳統領域上的歷史記憶,官大偉老師舉了一個令人動容的例子。位於都蘭部落的景點都蘭鼻,對觀光客來說,是個美麗的海角秘境,可以讓他們下車打卡拍照戲水、讚嘆台東之美;在觀光業者眼裡,這是塊叫人垂涎的肥肉,若取得土地權或開發經營權,此處擁有很好的投資潛力。
但在部落族人眼中呢?那裡是神聖的祭場,是千百年來,他們訓練年輕人傳承文化、與祖靈連結的場所,是與都蘭的文化密不可分的崇高存在。官大偉說:
「如果你知道都蘭阿美族的歷史,你就不會變成一個狂妄的土地開發者,狂妄得想用這裡來賺觀光的錢。」
每一個民族都有其土地記憶,每個生根於台灣的家族,都對自己的祖傳之地有著情感—更何況是對於原住民部落,在集體共享的資源基礎上,共同耕作、狩獵、舉行祭儀的那些地方,它們不只是一處山坳、一條河流、一片海灘,而是精神依託。
原住民心中的土地記憶,不只是一處山坳、一條河流、一片海灘,而是精神依託。(巴奈/攝影:葉信菉)
有人會說,不是早已有原住民保留地嗎?但事實上,原住民失去土地的歷史中充滿國家暴力的影子。在那個原住民老人家不識漢字、不諳如何與政府打交道的威權年代,太多原住民傳統領域都沒有被劃進保留地。官大偉老師舉例林務局與原住民族間常見的一種爭議:台灣在從日本殖民政府到國民黨政府的過程中,原住民在山林中所受的殖民狀態並未解除,我們90%以上的森林仍歸國有,而這使得山區部落族人每每在使用傳統領域資源時遭到林務局驅逐,甚至遭起訴。有族人回去家裡祖傳的田地種香菇,就被抓了,因為根據法規,那是國有林地。然而所謂的國有林地,從最初就是原住民族的家園。
這些法規從制定之初,就已排除了原住民既有的、早於國家存在的土地主權。甚至其中還有令人髮指的手段—電影《太陽的孩子》裡曾提及一段真實的歷史:當年花蓮港口部落的族人帶著他們的地籍資料、向豐濱鄉鄉公所申請劃編原住民保留地,最後卻發現沒有劃編進去,祖傳農地全變成了國有地。為什麼?鄉公所回應:因為颱風來,資料遺失了。(你沒看錯,他們就是兩手一攤,說遺失了。)
當傳統領域面對現代財產權
因此,無論公有地、私有地,太多土地上都雜揉著過去歷史錯誤的成分,而這裡頭的既成問題是可以被導正的—透過「傳統領域劃定納入私有地」。族人要求的真的不多,當私有地被劃進傳統領域,地主的財產權不受影響,無論是自己的住宅、農田或小店,都不會遭到干涉。唯有在進行「重大影響之開發」前,需經過部落會議裁決,由「實際住在這裡、對這裡有深厚歷史記憶與文化連結的人群」來決定他們是否接受這樣的影響。
當然,這也包含了部落、政府、業者三方協商的過程—如果族人能接受開發,那是什麼樣的開發?能否兼顧自然生態與人文傳統?工程及後續經營要如何不干擾部落?當部落人們實際參與進規劃裡,即便開發,也會是相對建康的。這是藉由找回部落主體意識與權利,來做到開發行為的把關,不讓美麗灣飯店侵占杉原灣或日月潭邊觀光設施林立等這類憾事重演。
歌手巴奈說,她自己的成長過程中早已與土地斷裂,而她之所以投身並堅持找回真正的傳統領域範圍,是為了給將來的孩子們一條回家的路。當老人家說,我們傳統的植物怎麼種作或採集、怎麼使用、有著哪些故事時,妳卻未曾親手觸摸過它們、不知能去哪裡採集它們、對老人家口中那些地名毫無實感⋯那所謂的文化傳承,只會淪為奢談。當一個民族的文化不存在於生活裡,只在博物館裡,那這個文化,便是死了。
從多元壓迫走向多元文化
蔡英文總統選前談多元文化、多元族群的價值,強調原住民族轉型正義的重要,但選後至今只兌現了道歉,在原住民傳統領域的劃定上,這個政府仍然只許諾了公有地,這近乎表明了執政者依舊以開發的經濟價值為重。十分務實地來看開發,多數原住民傳統領域內的觀光開發主事者皆是外來漢人,也不問過族人意見,這樣缺乏脈絡的經濟行為,對於文化的存續是嚴重威脅。
於是長久以來,原住民族文化淪為觀光的展演品,淪為象徵性(實為刻板印象)的歌舞配角,讓政府和業者拿來消費,賺取歌舞昇平的多元文化表象及觀光收益,在結構性的壓迫下,原住民只能學著融入漢人的生活方式維生,卻換來貧窮—被剝奪了傳統知識的價值、被剝奪了獵槍、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為了維生,許多人紛紛離鄉前去大城市工作,年輕一代的原住民孩子隨著定居城市的父母在都會區生長,不復記憶。文化便是如此消亡的。
我們還要忍受這樣的不正義多久?還要蒙起眼睛、假裝看不見歷史多久?蔡英文政府需要思考的,正是張景森所否定的那些。找回口傳裡的歷史真實,找回部落主體性,讓原住民自己決定原住民的生活空間該長什麼樣子。唯有在徹底移除殖民遺緒後,國家和原住民的平等對話,才得以展開,得以共存共榮。
※作者畢業於台大外文系、美國哥倫比亞新聞研究所。曾先後任職《中央社》、《破週報》、《眉角》、《紐約時報》等媒體。關注社會運動、藝文與國際政治。現為文字工作者。
》此為【環原台灣系列講座】第二場:轉型正義起步走:從傳統領域確立開始之專題報導。
》原文刊於2017/08/14上報-劉美妤專欄:莫讓歷史的斷裂 蒙蔽傳統領域的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