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任何事不要影響後人的生存 (黃石龍 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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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敏玲(地球公民協會副執行長)
『黃石龍促如期遷移煉油廠』、『黃石龍率眾反對中油就地轉型』,在新聞版面,黃石龍三個字總是與中油緊密相連。今年五月十九日高雄市政總質詢前,黃副議長更播出一段反五輕紀錄片,希望備詢的年輕局處首長瞭解當年的歷史與後勁人的辛酸--這位連任三屆議員的高雄市副議長黃石龍,無論公務行程、在服務處與鄉親話家常、甚至年前寄出的賀年卡等,都離不開中油高廠遷廠一事。如果說,黃石龍肩負著後勁父老的期待,不如說,黃石龍早已將後勁的未來視為自己的人生使命。
反五輕,是台灣環境運動史上赫赫有名的一頁,當年後勁人的團結與抗爭的決心,讓台灣社會刮目相看。雖然最後,在郝柏村前院長帶領千名軍警大舉南下的鶴唳聲中,五輕還是蓋了,但後勁人奮力爭取到25年遷廠承諾,用白紙黑字,為下一代守住生機。
憶起當年,黃副議長說:「反五輕時我差不多33歲,並沒有參與,但是有資金協助,不過當時我的親戚、丈人等都有參與,那個過程到現在大家都還印象很深。」當五輕開始建廠,當油灌車、化學槽車穿梭在大街小巷,後勁人開始承受污染如影隨形的苦,「一個人住社區中,無法好好呼吸,要如何生存?這是最基本的!李模[1]說1900萬人口不能每個人都照顧到,少部分人要犧牲,但我們的犧牲並不是說很少的污染,是長期要在惡劣的環境下生存。」
黃副議長略顯激動地談著,他表示上了年紀的後勁人,只要說起中油都滿腹憤慨,尤其「聽到人講我們不理性、是暴民,我很不平衡!」他瞪大眼睛說:「中油對於污染不但沒有好好預防,出代誌了還不好好處理,反而想辦法掩蓋。國營事業賺那麼多錢,卻沒把防治做好,實在是浪費納稅人的錢!」
民國87年,黃石龍首次當選高雄市議員,當時環保法令尚未完備,新科議員黃石龍堅持要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委託學術界調查後勁社區的健康風險,他說:「剛好被我抓到,91年4月3日漏油2800萬公升,92年2月中油知道我七月要進去看,趕緊把2.5公頃的土地挖一米起來,結果我沒那麼傻,我找人找機器打下去3米,抽起來都是油!」
自從當選市議員後,心心念念都是後勁的污染問題,黃石龍在質詢時便以此為主軸,在P37油槽漏油案發生後,他更是火力全開。
一般來說,市議會的質詢過程,地方有線電視台會錄影轉播,沒想到92年5月黃石龍總質詢的時間卻給跳過去了,黃副議長生氣地說:「慶聯竟然給中油買收去!」,他向慶聯提出抗議。沒想到,92年12月他再次總質詢時,轉播還是出問題--這番「小動作」增添了他對中油的怨氣,更強化他監督的決心。
黃副議長表示,中油曾派人來遊說:「伊講,做民意代表戲演演就好了,給中油就地轉型,你可以好處多多!」當然,也曾有「身份不明」的人來找他施壓,他如何回應呢?
「我講,後勁的事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也不是利益可以擺平的。」黃副議長的回覆如同他給人的感受一般:簡潔、明確,毫不遲疑。
談到黑白兩道,黃副議長強調,要解決環境問題,除了環保團體的努力,一定要有在地人願意站出來、大家團結才行,第一線的人一定要能守住,而地方上的民意代表也很關鍵。
黃副議長與長期投入反五輕運動的鄭懷仁、黃奕凱、李玉坤及後勁各里里長等地方仕紳的合作並非一朝一夕,因為長期的堅持與正派的作為,他贏得地方鄉親的高度信賴,「我跟他們不是兩、三年的事。」黃石龍說。
這其中的鄭懷仁年輕時是反五輕陣營要角之一,今日仍甚受地方敬重,近年已茹素信佛的他談起黃石龍,以肯定的語氣說:「伊減我兩歲,我看伊這十幾年來都沒什麼變。認真爭取經費去抽地下水,給政府公告整治場址,用理性去訴求。中油的代誌,伊方向作了對!」
是的,頂著一頭再簡單不過的短髮,十幾年來,黃石龍連造型也沒變。黝黑的皮膚和濃厚高雄腔的台語,黃石龍給人的感覺,率直、剽悍、鄉土味十足,而這也與他出身基層及家庭背景有關。
民國67年他退伍後,學歷不高卻憑著技術專長以13職等考進中鋼,擔任技術人員長達十年,與同僚相處融洽。黃石龍非常念舊,即使擔任議員多年,他和當年中鋼的勞工朋友仍有連絡。
之所以參選市議員,是因為他對於基層朋友遇到事情常常申訴無門感觸很深,加上年少經歷所致,「過去因為生活不好,部落的人很照顧我,我就想,等自己有經濟能力時,想為社會、為村裡的人做一點事。」提起往昔,黃副議長紅了眼眶。
原來,生長在淳樸後勁農村的黃石龍,小時候家裡經濟狀況不好,父親本來在海軍造船廠工作,後來轉到中油,由於胃不好,身體狀況很差,每個月賺的工錢常有大半用來買藥吃,家庭經濟一度入不敷出。
體貼父母 牢記叮嚀
黃石龍有四個兄弟,一個妹妹,家裡曾窮到沒飯吃,學校辦遠足,也不敢去參加。當時家裡有一塊地種花椰菜,還在念小學五年級的他知道父母會在半夜一、兩點到田裡採收,於是偷偷摸黑,跟到田裡幫忙。
月色下,三個人低著頭彎著腰採收完後,東方也漸漸露出魚肚白。他們挑賣相好的菜裝好,以竹簍置放在腳踏車的前後兩端,固定好後黃石龍便與父親各騎一輛,將新鮮的花椰菜載到大社早市叫賣。「我騎到楠梓陸橋上坡處因為載很重踏不動,老爸還停下來幫忙推上陸橋,然後趕回去上班。」黃石龍說,他到了市場,等到賣完再騎車趕往國小上課——因為這樣,經常打瞌睡的「黃同學」,還惹得老師找家長來問話。
放學後,黃石龍會將上午沒賣完或貨色較差的菜載去晚市賣。令他記憶深刻的是,裝滿菜的竹簍一個有二、三十公斤重,在市場要搬上搬下,常常搬不動,「都是靠人家幫忙的!」
在他17、18歲時,加工出口區設立,許多外地人來後勁租屋,「當時我老母自己還有種菜,看這些人出外過得很辛苦,就送給他們吃。」黃石龍25歲那年,黃母因接受錯誤的藥劑注射而離世,「厝邊隔壁」紛紛來探視,回憶這一段,黃石龍情緒數度起伏,他說:「我看厝邊不禁忌地掀開白布,只為了見我老母最後一面,我心裡…非常悸動……」語畢,他取出男用手帕拭淚。
後來黃石龍投入選戰,曾在競選時四處拜訪,巧遇搬到外地多時的昔日鄰人,年長鄉親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後,憶述其母生前種種忍不住哭泣,頻頻誇讚她「做人很好」。黃石龍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我受到他們的身教,現在,我特別照顧出外人。」
除了善待出外人,黃副議長的為人,身邊的秘書最清楚。擔任黃副議長秘書已有3年半之久的李侑珍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熱心、認真,對於市民的請託很重視,處理完陳情案後會親自回覆給選民。母親節時他請所有的阿姨吃飯,也很關心我們的母親,但是私領域他就很低調。」
李秘書提到,為了選舉,許多議員與市長同行時都會在鏡頭前搶位置,黃副議長卻不搶曝光,新聞播出時,常常沒有他的畫面,身邊的幕僚急壞了,黃副議長卻一派優雅。
此外,黃石龍身邊一位人士還在他外出運動時無意間觀察到,副議長總是將自己的車停在一旁有斜度、不好停的車位,把好停的位置讓給別人,「他實在很會替人家想!」這位不願具名的人說。
黃石龍的父母在他年幼時叮嚀他,人窮志不窮,要打拼,不要被人看不起,他牢記在心。如今,他成為直轄市的副議長,除了緊盯中油高廠的污染毫不手軟之外,當彰化鄉親反對國光石化前來後勁取經時,他展現格局、無私接待;當社會學者在大學殿堂討論石化業時(如科技與社會年會),他侃侃而談;地球公民協會舉辦陳玉峯的演講會,他在聽眾席安靜聆聽;在高師大成人教育所進修時,他努力學習、參與討論。這是黃石龍,獨樹一格的社會運動者,認真、堅持的後勁人。
問他人生理想是什麼?他笑了,想了幾秒鐘後說:「人死留名,虎死留皮,要做有意義的事。我不敢求萬世留芳,至少不要留下臭名。最基本的,做任何事不要影響後人的生存!」
採訪實錄 白紙黑字的承諾若無效,孩子還要讀書嗎? 採訪撰文/王敏玲 問:許多人質疑高廠遷廠,會傷害另一片土地,你的看法? 黃:遷廠?老舊工廠如開老車,遷廠就是關廠,彰化國光案是因為中油管理不善,沒有好好規劃的遠見,輸給王永慶,現在才要與台塑拼。中油高廠遷不遷廠與國光案根本沒有關係,那是中油自己在混淆視聽。當時建新三輕(六輕)就是要代替五輕,現在根本沒有遷廠的問題了。 問:每次提25年遷廠,就有勞工反彈,說有失業問題,你認為呢? 黃:我曾經跟中油工會的王明輝說:白紙黑字的政府承諾若是無效,那我們的孩子還需要讀書嗎?那根本就是白領的人把問題推給藍領的勞工。中油(高廠)每公頃提供8個人上班,附近的楠梓加工區每公頃提供330個人上班,要怎麼說呢?加工出口區來後勁這麼久,我們有趕他們走過嗎? 問:你對於當民意代表有什麼想法?最看重什麼? 黃:做民意代表是良心事業,要做得正。我能進來議會,若無很多後勁人幫忙如何做到。你說對不對呢? 問:今年元月的記者會上,您以無黨籍身份結合了國、民、親三黨的議員,同聲反對中油高廠就地更新,您是如何與不同黨的議員維持良好關係的? 黃:這沒什麼,只要凡事看大原則,不要太計較小事、小細節就可以了。 問:你在許多場合曾提到與中油、與環保局交手的過程,說你並不信任他們? 黃:中油的土地面積那麼大,我們爭取的經費有限,不能全面檢測,只好一年一年做,我們一直到今年四月才將200多個地號都做完地下水檢測。這麼多年來,因為過去有很糟糕的經驗,比如說樣品放了四、五天才送檢,驗出來都說沒問題,因此,我為了怕被掉包,每次檢驗一定守在現場,或找我們後勁可信賴的人守著。沒辦法,遇到對方的百般刁難,我們只有堅持一條路可以走。 |
註[1] 民國74年,代理經濟部長的李模曾發表經濟發展的過程必須忍受某些痛苦,當然感受不能很平均等談話。
◆此文刊載於地球公民協會通訊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