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態 ~大鬼湖剳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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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25年又38天後,我重回卡達阿濫湖畔。
同行「綠林好漢」之一的文祥,特地為我紮營在西岸水濱,朝向冬陽出躍的方位;雙人帳的拉鍊一打開,湖面上下對稱的朝陽將盡收眼底,而且,帳棚上方右斜的樹枝,尚可充當前景,相機隨便一按也成圓滿。
文祥的用心,水精靈也體會。2008年12月29日清晨5時,霧雨驟急、敲響外帳,權充叫床的鼓手,但前後僅只2分鐘。探首帳外,天地仍然一片漆黑,而湖面以全反射的偏光,鋪陳熒熒鏡面,時而彷同時空凝結的星光大道,誘人前往,難怪巴攏公主與蛇王的神話裏,祂們是在湖心隱沒的。即令死亡,合該是瞬息的浪漫。
6點10分至13分鐘之間,是暗夜終結、曙光將現的大翻轉,或說黎明女神「烏舍」的金車預熱期;6點18分,地面物體依稀可見,但天空佈滿灰雲,只在山稜接天處透露幾處天機。接下來的9分鐘,視野的變幻殆在湖面出演,由山林倒影與波光蛇舞擔綱,以超越默劇的無窮張力,操演華藏世界與非世界的太初以來所有的舞台密碼,「我的」十八識田中也參與其中,直到感官會意過來,鏡面上下業已搽抹大片紅暈。忽然,我似乎了悟我出生「那刻」,或其前後的混沌狀態。過往,常聞人之將死的彌留時段之謂「中陰」,可我未聞人之將生究竟是何等況味?前者以一生的閱歷、記憶的庫存,夥同將斷未斷的神經傳導,必有無窮的組合與亂碼;後者以物質堆、母體的生理律動,以及「本質心」的原初態,抓不到思想、言語符號可資傳輸,卻是最最真實的莫以名狀。
常識及經驗告訴我,大鬼湖佈滿積雲這天的日出時刻,是落在6點33分前後,它是由雲層紅澄、澄紅到熾白的色系來指示。然而,巴攏公主卻賦予我嶄新的體悟與感受。原來,觀日出最最菁華的時段是在第一道曙光之前的20分鐘內,也就是《梨俱吠陀》中,烏舍展現神通的那一幕,但大晴天根本難以察覺,下雨天則關閉天帳,只有高積雲滿天的日子,「無明」才洞然大開。
連帶的,我似乎懂得南亞原住民達羅毗荼人的抽象觀念「業」及「輪迴思想」的本源,係來自人地關係的深層結構,以及為何雅利安人的婆羅門全盤接納它,乃至於佛教將之演繹為「三世兩重因果」的因緣論,或說「前世今生」的神秘體悟,雖然,我在落筆時那種感覺早就無影無蹤。
原來我沒想什麼,所以我有感覺,但未察覺;人一起心動念,心的作用就成跛腳或殘缺。
觀日出及早餐之後,麥導的訪問,我處於恍惚中,因為我的眼界一直被左側澹澹湖面所牽引。打從我有高地湖沼的印象以來,湖沼便是心目中,天文與地文的介面或靈媒,而大鬼湖是最深邃的地眼,也是群星、精靈、野動照鏡子的處所,更且,它跟我25餘年前的記憶沒有異樣,截然不同於絕大多數30餘年來我所調查過的地區,景物殞滅或變遷直是目不暇給。如果我們有個家,一個永恆似的家,無論何時你歸來,永遠給你無常的有常,也讓你了知有常的無常,我相信我們才算是土地的子民,靈魂也才稱得上具有一脈根系。
科學理性上當然我理解,台灣的地眼隨時有開有閉,然而,莫論前世只問今生,今之大鬼湖的湖齡,我估算至少也有1萬5千歲;假設今後完全沒有劇烈的地變,也無頻繁的火劫,它將在3千餘年之後,老化為今之旁側兩小湖的格局,且在7-8千年後完全閉合成森林。換句話說,這個世外桃源尚可庇蔭台灣人大約200-300代。
我也必須不厭其煩地再度點出,大鬼湖地域的前世,正是現今高、屏平原台灣人家業的基盤,以及活水源頭。來到此一古地形,後代子孫仍可參悟台灣島的生之態,就像我今日微不足道的證與悟。以下,復解析其命盤。
攤開台灣地圖南段,自南台首嶽的關山(海拔3,666公尺),連結卑南主山(3,293公尺)-石穗頭山(2,555公尺)-歡喜山(2,326公尺)-霧頭山(2,735公尺)-北大武山(3,090公尺),你會發現,將可劃出一條直線,這條直線正是台灣造山運動所形成的原初脊樑,上述山頭誠乃硬頸的堅持者,坐守數百萬年來的崗位。然而,卑南主山到石穗頭山約17公里的段落,東台鹿野溪上游向源侵蝕的力道略強過西台荖濃溪的支流,因而東部向西部現今至多只搶奪了3公里的橫距;石穗頭山至霧頭山約23.5公里的段落,北界濁口溪的支流,以及中南段隘寮溪的上游,聯手發揮了台灣有史以來最大的河川襲奪,向東侵略最深達約10公里,也就是說,以石穗頭山至霧頭山的中點為圓心,向東挖出半徑約10公里的一個不甚規則的半圓,原本屬於東台約150平方公里的山地,硬生生地被西部佔領矣!而且,伴隨著東侵,此半圓以西的山地不斷地崩蝕、矮化,大量的土沙隨著水流下注,填充成高屏溪下游的沖積平原。
這一東征的半圓形邊界,北端即遙拜山與大鬼湖;中段即大浦山及紅鬼湖;南段即知本主山與小鬼湖。因此我說,三鬼湖地域誠乃高屏人的「地基主」,且其在冬乾季節收集龐多的水源,擔任高屏溪水最不景氣時段的供應者。
以上所闡釋的地體「生之態」,乃地文與天文的交互作用,時程以數十、百萬年為計;遲至數千年以降,魯凱的老祖宗們體會地文與地變,諄諄垂訓故而禁忌流行,且到晚近,適將三鬼湖地域確立為祖靈崇拜與圖騰奉祀,終於補足人文的懸缺,從此三才並濟,完成土地倫理的標準楷模,且子孫世代奉行。
至於現今前往大鬼湖路徑,以斷崖崩壁、險巇重阻為特徵,泰半並非此山區的生之態,而是近30年內文明暴行的傑作,是人的變態所造就。
1983年筆者首度叩關大鬼湖並非取道多納林道,而是南方的沙溪林道,因為前者尚未貫通。1980年代中葉,多納林道開鑿至25K,林道上下約2百公尺的原始森林慘遭殲滅,而土地公一旦蒙塵,原初地體脆弱的本質猛然曝露,巴攏公主震怒,歷代祖靈騷動不安;而林道切斷山坡基腳,加以好不容易才發育出的林木、地被遭受剷除,故而山體蝕解,形成今之開腸破肚、地肉潰決。所謂「好漢坡」,即自登山口上溯稜線的陡峭山壁,坡度時而直逼50-60度,數處滾石區尚見昔日運材索道的鋼索,見證違法亂紀、傷天害理的伐木暴行。
依據魯凱麥告知,1970年代霧台嚮導帶領山客進入大鬼湖地區,動輒數十、百人,無論先前從沙溪林道入山,或1980年代中葉改道多納,1996年之前,「五嶽‧三尖‧雙鬼湖」正是炙手可熱的山區西門町。賀伯災變以降,開礦及伐木道路大致停擺,登臨難度加高,加以地變頻繁,一般岳界視為畏途,故而巴攏公主稍得安息。此度前來,祂賞賜于我不尋常的日出大禮。
營帳前我坐西向東,盯視著湖對岸背倚著的小小土堙,竟然就是現今中央山脈的脊樑段落之一,我知道此稜東北,4公里餘之遠,蘊藏著全球最龐大的活化石台灣杉(Taiwania)族群,至少萬餘株參天古木,張羅著百餘年來科學界尚未揭開的奧秘。其實,該地還是巴攏公主在東台最平緩的後花園,其形成的機制與大鬼湖地域雷同。台灣杉之所以大集團存在,公主告訴我,乃拜東台終年恆保特濕的大氣、快速崩塌的地體,以及紅檜勢力較薄弱之所致。
以上,我大致將巴攏公主的天機洩漏綱要,祂要我隨緣佈其道。至於大鬼湖山徑如何,行前、行走間我未曾想過,只在返家後發現,5根腳趾頭有3根指甲下一片瘀血墨黑,而手掌裏背的傷痕,近似於梵谷的印象筆觸;還有,回程時,同行扛著腳架的夥伴墜崖,我率先搶救的是那根重約5公斤的大腳架。
(本刊將於下一期中刊登〈大鬼湖剳記〉之二,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