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我庄

您在這裡

吳明益/作家、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2017 年 01 月 17 日

您在這裡

我庄的一面是海,另一面是山。每天浪拍打岸,山生長森林;溪流貫穿其間,有清有濁,颱風翻山而來,將死去的樹帶到海岸。

我庄的人們愛慕樹、稻米、魚族以及甲殼類。他們引溪水至田,引海水到魚塭。我庄的房子以令人欣羨的尊嚴錯落其間,人們來來往往,為坔地寫下十四行詩、敘事詩和輓歌;為田間的作物寫下北管、牛尾調與搖籃曲。 

我庄的稻田就是天空,溝渠就是河流,月亮就是太陽;他們以潮間帶為時鐘,季風為曆法。高潮在黑夜來臨留下招潮蟹和北方來的風鳥,白天留下貝殼與牡蠣。我庄的 田埂是長者的養老院,新生兒都是神明和土地的契子。我庄的語言從來是現在式,他們知道日子就是一個跟著另一個,天公、伯公和觀音自有安排。只有在生命的最後,他們用過去完成式講自己的故事,交給子孫,防風林一樣栽在海邊。 

然而時間並不是大理岩。北邊出現了煙囪,南邊也出現了煙囪。異鄉客貼出布告徵求我庄子弟的青春與時間,它把青年帶離大海、森林和田水,讓他們在圍牆裡頭工作。每天黑色的鳥飛出煙囪,食盡光與藍天,我庄父老因而得專注於聆聽。 

他們聽見風或快或慢敲打每一戶人家的門窗,聽見門窗裡的憂愁。老人憂愁一雷九颱來,青年憂愁觀音不收羅漢,溪流憂愁塑膠海,燕子憂愁南風。生活快不過樹的生長,慢不過稻子的結穗,嘆息落地成石,希望和絕望成為彼此的韻腳。 

人們希望的時候喝雨水(心是酸的),絕望的時候深呼吸(肺是黑的);希望的時候潛到溪底(眼睛是乾的),絕望的時候去到大海。大海還是大海,大海是安慰。 

煙囪定義了我庄的界限,圍牆下開滿了花。那些花朵愈仔細看愈像活的,閉上眼睛就知道是幻覺。我庄被花朵包圍,人們就閉上眼睛唱歌了。 於是我庄的人民就唱歌了。 

(本文為作家吳明益為生祥樂隊「圍庄」專輯¬而寫,本刊經作者同意授權刊登)
 

本期特別感謝吳明益無償提供文刊登,著作權歸作者所有。(本刊僅取得一次轉載權,如需轉載需另洽作者授權)

本系統已提升網路傳輸加密等級,IE8及以下版本將無法支援。為維護網路交易安全性,請升級或更換至右列其他瀏覽器。